他怔怔地望著喬玉書,全無方才的激憤,唯餘無助,緩緩鬆了攥著他衣袖的手。
喬玉書狠狠抽回衣袖,甩了甩。看他失魂落魄,忽然覺著痛而痛快:
“讓她做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歡歡喜喜過好餘下的十三個月,比清醒地面對所有,然後去死,或是去痛苦地活下去,都要好得多!”
他倔強地微微搖頭,滿目痛楚,死死抿著唇,好半天才費力開口:
“可是……可是……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她才十六歲,她那麼喜歡這個世界,她還沒玩夠,還沒好好遊歷四方。我與她分別十五年,如今……如今不過才偷得一年光景。滿打滿算,我與她也不過做了一月夫妻便分離。我還沒來得及八抬大轎迎娶她,還沒與她行俠仗義,還沒踏遍河山,我們……還有好多好多沒做完的事……”
他的話聽起來很痛,痛該是很重的吧,可他細細碎碎的囁嚅卻輕得幾乎聽不見。
倘若這瓶藥今日不曾現身,別無選擇的他心中尚且能好過一些,只是痛得純粹罷了。
如今多了一個選擇擺在眼前,他快要被撕扯成兩半了。
喬玉書嚥下一口氣,試圖罵醒眼前掙扎沉溺之人:
“你告訴我,她活了有什麼用?她是能為了活命,揣著仇恨卻蒙著眼睛裝不知道,還託身於你求你保護,做一輩子縮頭烏龜?還是為了自由跟骨氣,孤身流落在外,被人圍剿,遲早寡不敵眾?”
“吃下這藥,記起一切。她是能殺上絕雲派,救出蕭影和龍鍾月?還是能將你爹,溪客她爹捆著跪下磕頭認錯!”
“你別忘了,她的手再也拿不起劍了!”
“清醒,卻無能為力,才是最殘忍的事!她那麼要強,你若真喂她吃了藥,讓她活生生地接受自己是一個廢人,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這藥瓶子,你就當今天沒見到。好好想想,怎麼陪她開開心心過完剩下來的日子。”
“既然……不打算給她解毒,那……為什麼要撿回這隻瓶子。”他無力地問,彷彿在執拗地乞求一點贊同。
“因為蕭影也中了忘寒毒,他,是小一的藥人,明白了嗎!”
“你當真以為我看不出你的打算?你打算陪她過完這十三個月,便回到白水,奪回寧安司,再動用所有的手段,什麼乾淨的髒的全使上,夷滅絕雲派。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要是運氣好沒死成,你就會追隨她,做你那酸死人的蝴蝶去。”
喬玉書頓了頓,喘了口氣接著罵:“我勸你要孩子,是給你留點活下去的盼頭。”
“若不是看在多年情義,誰管你這破事!”
喬玉書罵得暢快,罵得他再不言語。
誠然,喬玉書為他周全了一切。如此,似乎是最好的結局。
見他傷痛難捱,喬玉書罵得還不過癮,又絮絮叨叨補了一句:“都說生女兒容易像爹,你這麼髒心爛肺,別傳給孩子!我連包生女兒,生女兒像孃的偏方都給你找好了!不識好人心,呸!”
喬玉書悶聲走開,撞上他的肩。他整個人便如崖上危石般,晃著,站不住。瀕臨坍塌,墜落。
他獨自一人枯站良久。
風起,林間秋葉簌簌,格外寂寥。
他的腦袋裡,什麼也沒有。空蕩蕩,一片茫然的白。
過了許久,他徐徐抬起頭顱,呆滯的雙目中映出一條寬闊黃土官道,南北延伸。
馬車重新啟程。
她坐在車廂裡,雙手環著他的脖頸,歪著腦袋靠著,半掛在他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細細碎碎的話。
無非是吃什麼喝什麼,臨走前姐姐給了她多少新奇的小玩意兒,漂亮的衣裳簪花。阿離姐還給她裝了一整個箱子的話本子,據說是她這些年的私藏,不少還是絕版。
全無煩惱,毫無憂慮。
他雙目黯淡,大腦空空,想起臨行前梁父對他叮囑的話。
他說,倘若有朝一日,他真惱了她的痴傻,厭棄了她的愚笨,別叫她曉得,做爹孃的自會尋個由頭,做一場戲,來接。她打小就機靈,誰的臉色變了,不高興了,她都看得出來。
他雙目失神渙散,空望她踢踏著足上緗色的繡鞋,整個人隨馬車一道顛簸。
他像一尊風化了的石像,每顛簸一次,他便剝落一層。一層斑駁復一層墜落,剝到最後,只餘下一顆發燙的心,袒露無遺。
像被逼上危崖,前狼後虎,足下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