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路出叢臺曉氣新’,唐人詩句亦云‘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曾上古叢臺’。此叢臺驛,定然是邯鄲之叢臺。此臺是古蹟,畢竟還會有遺址,昨日不知道,不曾遊得一遊。明日我們回去,我有一句好詩:‘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未上古叢臺’。誰敢說我蹈常習故?”婁樸笑道:“我會試回數多了,該雲:‘有客頻從趙地回,自言疊上古叢臺’。誰不說我襲字不襲意呢?”
大家齊笑起來。
盛希瑗道:“畢竟叢臺在那裡?”婁樸道:“在邯鄲城東北角上,上邊還有云臺,馬武與光武議事的遺蹟,用磚砌個小臺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關,該去看看。”婁樸道:“今日五更出北關時,卻有個遺蹟,天黑不曾看見。”譚紹聞道:“什麼古蹟?”婁樸道:“學步橋。”盛希瑗道:“是‘邯鄲學步,失其故步’麼。”婁樸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車來,到橋上走上幾步,把咱這獨步青雲那一步萬一失了,豈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來。
譚紹聞道:“方才過的‘黃粱夢’,果有其事?”婁樸道:“小說家言,原有此一說。但盧是范陽之盧,這夢在長安地方。俗下扯在這裡,加上些漢鍾離、呂洞賓話頭。要之也不論真與不真,廟修在大路邊上,正可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劑清涼散也好。”盛希瑗道:“難說道旁古蹟,盡是假的麼?”
婁樸道:“士人俗見多。即如咱前日過黃河到封丘,封丘古蟲牢,人不說韓憑之妻‘妾是庶人,不樂宋王’的詩,卻說崑腔戲上黃陵集周愈旅店認子,是封丘縣的一個大典故。且不說戲。
咱前日過衛輝汲縣,那正是魏安厘王墓中掘出‘涿冢竹書’的地方。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書上卻有太申殺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縣北比干墓,有武王《銅盤銘》雲‘左林右泉,後岡前道,萬世之靈,於焉是寶。’這是偃師邙山下何比干墓中銘,乃漢時大廷尉何比干,卻說是殷比干。此等事存而不論可也。總之,過彰德只說韓魏公的《安陽集》不必說聲伯之洹水瓊瑰;過湯陰只說嶽武穆之精忠報國,不必說朱亥之椎晉鄙於湯陰。考往探徂,貴於觀其大,得其正,若求瑣屑之軼事,是徒資談柄學問,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只說西門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向東北,必望曹孟德之銅雀、冰井,向西北,定求認得高歡天子之大墳。”譚、盛二人,無不後悔這數日不曾同車,把一個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擱了聆教。婁樸道:“我如何當得起!只如過宜溝驛,誰曾謁過端木祠?過麥洺水河,卻不曾到演易臺。這是我之大錯處,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後,每日同車,萬萬不可錯過就是。”
午後,到臨洺關,同謁冉伯牛祠,還說有伯牛墓。譚紹聞道:“‘伯牛有疾’,見於《魯論》。伯牛魯人也,為何遠葬於此?”婁樸道:“唐宋間農民賽牛神,例畫百牛於壁,名百牛廟,後來訛起來,便成冉伯牛廟。這也是沒要緊的話。總之,過臨洺關,只說李文靖公沆;再往前行過沙河,只說宋廣平璟;至於羅士信大戰於狗山——今名婁山,都是無關至要的閒帳。”
又一日早晨,到趙州橋,坐在飯鋪過早。對門一座畫鋪,畫的是張果老騎驢過橋,魯班怕壓塌了橋,在橋下一手撐祝人買此畫者,貼在家裡,可以御火災。三人用了早膳,來看張果老驢蹄跡、魯班手掌印兒。婁樸道:“此皆三家村小兒語。橋乃隋朝匠人李椿所造,那的魯班——公輸子呢?要之此處卻有個緊要蹤跡,人卻不留心:那橋兩邊小孔,是防秋潦以殺水勢的,內中多有宋之使臣,北使於金,題名於此;也有乘閒遊覽於此,題詩記名於小孔者。咱們看一看,不妨叫人解筆硯來,抄錄以入行篋。可補正史所未備,亦可以廣異聞。所謂壯遊海內則文章益進者,此也。”當即三人各抄錄一紙。婁樸道:“到京邸時合在一處,各寫一部,叫裝洪潢氏裱成冊頁,名曰《趙州洨河橋石刻集覽》。這便不用買蹄跡、掌印畫兒,合上用印的‘天官賜福’條子送人,說是我從京城來,一份大人情也。”
三人一發大笑起來。
這譚紹聞詩興勃發,笑道:“我有一首詩,只怕貽笑兩兄,口占,念念罷:萬柳城南路,巨橋共說仙。地猶稱趙邑,碑已剝隋年。虹影橫長玦,蟾光吐半鉉。題名多宋使,細認慨前賢。”
婁樸道:“好!”譚紹聞道:“咱們至誠相交,無庸面諛。”盛希瑗笑道:“也將就得去,何如。”譚紹聞道:“強填硬砌,如何去得呢。”
三人回到飯鋪,將抄錄大觀、政和北使的題詠夾入行篋,又復同坐一車而行。後來過欒城說穎濱;過定州說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