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的補充說明,一舉爭取使何興讓步。偏此時,經理秘書推門進來,樂呵呵地對何興說:“前天沒談成生意的華江輪船公司的那位張經理又登門了!”
“哦?”何興將盧作孚的方案推向一邊,喜形於色。
“他說前日談判陷入僵局,回去後,他有了新想法,要擴大跟合興公司的合作,委託我們再造三艘大船。”
何興望一眼盧作孚,矜持地對秘書說:“請張經理等五分鐘,我這裡正跟民生公司盧經理談呢。”
說完,他有意看一眼手錶。
盧作孚知道,留給自己的,只有最後五分鐘。
“合興公司造了這麼多船?”盧作孚笑開了,望著何興身後那張圖。
何興本以為這位對手會抓緊最後幾分鐘,慷慨陳詞或再三懇求,卻不料對手還有興致看合興公司所造輪船的分佈圖。
“啊。”何興樂得輕鬆,他順手向窗外一指,黃浦江上,正有一艘船鳴笛駛過。
盧作孚繞過長長的談判桌,來到何興身後:“好船,起碼上千噸!”
何興讚道:“好眼力,一千二百噸。”
盧作孚突然沉下臉:“不過……”
“不過什麼?”
“這船上掛的旗……”
何興一愣——那船上掛的是美國旗。
“不光黃浦江,上抵川江,大江上下,竟成外國旗天下!美利堅國、英吉利國、日本國…”盧作孚此時似已忘了正在進行商業談判,“中國人的這條江,早已成了洋船的天下。中國輪船公司為了躲兵差,防打差,加入眼下航業的惡性競爭,一艘艘輪船,全都請了外國旗,高高掛上。何興一定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合興造的?”
“盧作孚!”何興終於忍不住吼出了聲。
“我民生公司哪怕只有一艘船,也要叫川江上揚起一面中國旗。”盧作孚始終不動怒,卻默默地注視著何興。
何興不得不再次面對那雙眼睛。何興記得自己只在“推翻宣統”和“反二十一條”那兩個年頭裡,在滬上學生遊行隊伍中,才見過這樣一雙眼睛。這不是裝得出來的,因為就是在那兩個年頭,何興也走在滬上的學生遊行隊伍中,也曾有過這雙眼睛。再早,何興也曾只要一聽到小學堂里老師講“日本鐵殼子輪船擊沉中國船、如今黃海渤海上沒了掛龍旗的船,只見膏藥旗的船”時就會握緊雙拳,只是不知幾時,握緊的雙拳鬆開了,習慣於攤開在桌面上與人一單一單地談生意了。
望著剛認識的盧作孚那雙久違了的眼睛,何興一嘆,眼前分明是一個天生具備實業界精明素質的經理,可是他居然仍能保有這樣一雙熱血學生的眼睛。
秘書出現在門口:“經理,華江經理等著您呢。”
“你來得真是時候,”李副經理望一眼不諳世事的小秘書,暗自高興,卻故意板著臉訓斥道:“輪著你來催麼!何經理從來說一不二,叫他等五分鐘,滿打滿算,還剩一分鐘呢!”
何興猛一抬右手,向天花板豎起一根食指,卻不說一句話。是向盧作孚示意——“你只剩一分鐘”,還是向自己的副經理和秘書示警——“一律給我住嘴”,無人得知。不過,偌大一間經理室中,一時無人再吭一聲。
盧作孚端坐不動。
“唔!”何興悶哼道,“給我一支筆!”
李副經理愣了好久才聽懂這句話,他在寬大的經理桌上那個高高的筆筒中尋找,抽出一支紅藍鉛筆。
“簽字用的!”何經理說。
副經理極不情願地向桌子當中探身,取過那支半小時前英國太古公司大班在委託合興公司造船的那單合同上籤過字卻忘了帶走的金筆。
“破例只收定銀3……”望著何經理在合同上寫下一行字,副經理鬆了一口氣,該當“35000”的數,讓對方一個“5000”,只收30000元,也屬生意場中常情。可是,李副經理很快愣了,怎麼經理只在“3”後畫了三個圈就停筆了?
何經理飛快地寫完了這行字,簽下“何興”名字,起身,客套地向盧作孚一笑:“盧經理,對不起,我還有客,恕不遠送。”
盧作孚早看清了那行字是:“破例只收定銀3000元,餘額緩期,酌情再付。”
當眼前所見荒誕到匪夷所思時,人的反應也會一反常態。見經理連原本對方能拿出的“8000”都不收,竟只收“3000”時,李副經理不怒反笑了,他對秘書嘀咕出一句自己平時絕不敢說出口的話:“合興造船公司的經理今天是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