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破裂。方思慎一驚,趕緊仰頭,讓眼淚順著臉頰流到脖子裡。過了一會兒,慢慢託著信箋起身,顧不得眼中一片酸澀,找了本塑封的小冊子墊在暖氣片上,信箋輕輕平放其上,再拿大字典壓著。
小時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溼了書頁,就是這樣烘乾的。只是印刷鉛字不容易暈開,鋼筆墨水卻沾水即糊。心裡後悔極了,腦中也像那幾團溼潤的淚漬般糊塗混亂,坐在地上傻等。
“待他視如己出……視如己出……如己出……”
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這一句,跟炸雷似的轟隆響個不停。等他凝聚心神側耳細聽,偏又什麼都沒有,惟餘漫天昏昧迷霧,層層包裹,讓人無法思考。這一場霧又濃又厚,天黑了他不知道,肚餓了他不知道。寒冬臘月,門窗大開,靠著暖氣吹風吹到半夜,身上原本汗津津的,直吹成了透心涼。連打好幾個噴嚏,才一激靈清醒過來,爬起來去關窗。
對面樓裡點點燈光,看得見人影移動,充滿了屬於家的溫馨寧謐。遠處不時有焰火騰空,將夜幕下的城市映襯得分外璀璨。此情此景,與三年前除夕歸家時何其相似。方思慎看了許久,終於拉上窗簾。忽然想到,在對面的人眼中,這一窗燈火,一簾朦朧,怎見得不是同樣溫馨寧謐一個家?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不得不承認,無論那背後藏著多少隱情秘密,不管彼此間經過多少矛盾難堪,唯有方篤之,讓他真正感受到了父親式的愛,感受到了家的安全和溫暖。
果然……視如己出。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一下子絞痛起來。
目光掃過撬開的櫃門,鐵皮銅鎖耷拉著,螺絲釘散落在地上,提醒他面對現實,收拾殘局。
挪開字典,信箋彷彿被熨斗熨過似的平整乾燥。把三張紙並排攤開,且不去看內容,單看摺痕字跡,竟分不出哪裡曾是自己滴落的眼淚。之前太過專注於內容,都沒注意到其實紙上早已東一片西一片盡是水印,只不過字跡依然可辨而已。墨水顏色有濃有淡,足見寫的人斷斷續續,前後拖了不知多長時間。末端署名處蓋了一方章子,先頭也沒注意,這會兒分神細看,乃是“真心竹馬”四個字。
真心者,慎也。竹馬者,篤也。篤者,馬行頓遲也,是為君遲。慎者,僶勉謹誠也,是為子謹。
方思慎一面訝異於自己這種時刻居然還能進行如此豐富的字源字義聯想,一面強迫症似的琢磨這些聯想。
方君遲,何子謹。
真心竹馬。
跟了前者十二年,跟了後者十五年,方思慎從來不知道二位長輩居然還有字。他直覺這必是隻屬於他們之間的某種約定。這約定如此私密而又鄭重,飽含著承諾意味,即便隔了無法跨越的時光與空間,仍然滿溢深情浪漫,刻骨溫柔,叫人心魂搖盪。
他知道,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他們彼此相愛。
然而更加殘酷的事實是:如果他們彼此相愛,那麼,在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為什麼會出現另一對母子?
心臟“砰砰”地跳,太陽穴“突突”地跳,身體不由自主跟著顫抖。方思慎覺得自己慌得渾身發麻,彷彿有什麼最可怕的東西就要出現,有什麼最珍貴的東西就要失去,卻無法阻擋。這樣的自己,實在太過軟弱。明知道無非是熬一熬,挺一挺,往者已矣,人生不可能就此崩塌,還是對過去與未來望而生畏。
他捧著信又坐了半天,想起自己的房間還沒收拾。習慣這時候跳出來拯救了他,驅使他放下心事,重新開始忙碌。換好床單被罩,擦擦傢俱,鑽進衛生間衝個澡,然後開啟洗衣機。
夜正在逝去。機器單調而富於節奏的輕微噪音恰好具備安撫情緒的作用,讓人清晰地認識到:過去無可逃避,未來需要繼續。
再次閱讀的時候,方思慎故意代入方君遲、何子謹這兩個陌生的名字,頓時產生了距離感。信中透露的一切,包括提及的那個孩子,都好似能夠用旁觀審視的目光去看待,甚至一邊讀,一邊試著結合已知的事實,推敲揣測起來。
信中說:“人生不如意,最是無奈二字。”
當年何子謹本應該可以跟方君遲一起回京城。因為後者說過:“跟我走,跟我回去。”方思慎一直以為,他沒有離開,是掙扎過後的抉擇,多少心甘情願,卻原來不過“無奈”二字。
“重重羈絆,種種難為”——什麼樣的無奈,令他這樣為難,脫身不得?那個孩子,在不在這無奈裡,屬不屬於羈絆之一?為什麼這無奈龐大到縱使時光倒溯,命運重來,也無法改變,讓他感嘆“有情有緣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