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此刻〃又好象從來沒有離開過。
依戀與不捨的關鍵就在這裡。
因為,如果美景消逝之後,所有的感覺也都會跟著消逝的話,那也就沒什麼關係了。
問題是,在夕陽落下之後,我的心裡還會永遠留著剎那之前的景象,並且,在我的一生裡,那景象會象海浪一樣反覆前來。
我想,佛祖是知道的,在拋棄了王子的身分與生活、拋棄了妻子與孩兒之後,他卻永遠沒辦法拋棄那一份生命裡的記憶。他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裡,儘管巳經把從前的那顆心完全荒蕪空置了,可是那夜的記憶,在毫不知情中熟睡的妻兒那安祥美麗的面容將會反覆前來,一如海潮反覆撲上那荒無一人的沙岸。
而他會想起他們來。
我想,這也許就是佛祖為什麼會那樣悲傷的原因了吧。
我的抗議
在唱片行買了一卷錄音帶(注),回家以後很興奮地叫孩子都來聽,因為裡面有一首是蒙古的牧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聽一聲他們母親故鄉的聲音。
這首牧歌原來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調子,當起首那悠長的高音從極弱的感覺慢慢增強的時候,我和孩子們都凝神屏息,彷彿真的置身在大漠的邊緣上,聽著一個古老的旋律從極遠極遠的地方在向我們召喚。可是,這樣的感覺不過只持續了幾個小節而已,然後,音樂一變,各式各樣的樂器就都加了進來。有鋼琴、小提琴,還有種種我根本分辨不出聲音也叫不出名字來的樂器,曲調也變得非常複雜,仔細去聽,原來那個主要的旋律還在反覆出現,可是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的故鄉,我那極單純極美麗的大漠裡的聲音整個被淹沒了。
孩子一起叫了起來:
〃媽媽,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我無詞以對。
其實,仔細聽下去,編曲的人真是用盡了心機,利用了各種樂器的特性來表現邊塞的風光,極盡曲折婉轉的能事。演奏的人也使出渾身解數,每一個音符後面都有幾十年的功力吧,他們好象想合力塑造出一種比原來的曲綢還要包涵著更豐富層次的藝術品來。
可是,他們所努力要得到的東西其實是一種最基本的錯誤!
樂評家可以用豐富、華麗、華美、雄偉、多彩或者任何種類好聽的形容詞來形容這一首經過改編後的蒙古牧歌。
可是,我不承認,我不要,我要的是我原來那一首簡單的歌。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一個人孤獨地趕著羊群的時候,他要唱的那一首歌。
那樣的一個旋律看似簡單其實並不簡單,那樣的一首歌是從曠野上世代牧著羊的人心裡生長出來的,一代傳給一代,就像一棵樹的種子一樣,是有著淵源有著來處的。
所有最美最好的藝術品都是從人的心裡自自然然生長出來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去改編去塑造的。
請那些要塑造藝術品的專家們去塑造交響樂或者協奏曲吧,所有有音樂修養的學者們嗎!如果你們真要創作,我懇求你們去想一些新的調子,去聽聽你們自己心裡的聲音,去尋找一種真正的從心裡生長出來的藝術品,那才是你們該負的責任,該走的路。
請你們不要碰我的牧歌,不要輕易毀損了一個民族那麼多年所傳下來的聲音。
請讓一首蒙古的牧歌留在那一望無際,空曠和單純的草原上。
請把那樣的藝術品還給我。
注:錄音帶是日本貨,上面夾雜的是日文和英文,所有歌曲的來處都語焉不詳,心更悲切。
寒 夜
初寒的夜晚,在鄉間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馳。
車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綿延,車窗內熱淚開始無聲地滴落,我只有加速疾馳。
車與人彷彿已成了一體,夾道的樹影迎面撲來,我屏息地操縱著方向和速度。左轉、右轉、上坡、下坡、然後再一個急轉彎;剎車使輪胎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路邊的灌木叢從車身旁擦刮而過,夜很黑很黑;這些我都不懼怕,我都還可以應付,可是我卻無法操縱我的人生。
我甚至無法操縱我今夜的心情。
熱情的渴望與冰冷的意志在做著永無休止的爭執,這短短的一生裡,為什麼總是要重複地做著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決定呢?
難道真有一個我無法理解和無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無法形容和無法澄清的章節?真有一座樊籠可以將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種塊壘是怎樣也無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