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素日妹妹喜歡的玩意,顯見是對妹妹的喜好非常清楚。以薛蟠的沒耐心,不知費了多大周折,搞到這麼一大箱東西來,對妹妹的情意真可謂盡心盡意。寶玉空落了個在女孩子面前盡心的名,可妹妹探春想要“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還要自己拿出十來吊錢,並用“我還象上回的鞋做一雙給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功夫”地哄著,寶玉卻毫不在意地說:那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若是這麼著,探春妹妹還用得著求你嗎?寶玉此時全然沒心沒肺,遠沒有薛蟠對妹妹的細心體貼。其實倒也不是寶玉擔了憐香惜玉的虛名,他的心思全在林妹妹身上,哪還顧得了別人呢?
薛家這兄妹二人的表現卻是截然不同。薛蟠是性情中人,因對柳二郎有非分之想,被柳打了一頓,吃了一大虧,發誓要燒了他房子,打死他。被薛姨媽勸了一回,又假稱畏罪跑了,倒也沒見薛蟠有什麼行動。後來出外行商,被柳湘蓮救了,便很感激,要為他娶妻蓋房,大家過起來。那一種長長遠遠的打算,倒像親兄弟一般。等知道柳湘蓮因尤三姐自殺,不知去了何方,薛蟠哭得眼紅紅的,找遍了城裡,那一份真誠倒也可嘆。而寶釵聽到媽媽說尤三姐自殺的事,一點都不驚異,完全沒有表情,輕描淡寫地就把他們的傷感轉到現實事務中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迴來了一二十日,販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寶釵是務實的,理性淹沒了性情,那些於事無補的感情全無必要存在,只關心眼前那些人,做好眼前那些事,就已經足夠了。就如黛玉所說:“你就哭出一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既如此,那又何必流淚傷感呢?
寶釵溫言細語,講的是理。薛蟠脾氣暴躁,行的是性情。不止脾氣性格,連同所受的教育程度也大為不同。寶釵的學問修養恐怕整個大觀園女兒無人可比,就連黛玉恐也不如。只說到一個畫畫,寶釵張口就來,頭頭是道,把要準備的東西一一列出來,又把需要注意的問題說明白,完全是一個專家的行為。寶玉嫌她為討老太太歡心,總點這些熱鬧戲,寶釵便說出它的好處來:“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辭藻中,有隻‘寄生草’,極妙”,又念給寶玉聽,把寶玉對她的不滿變為佩服不已。
寶釵的學問這麼好,欣賞水平這麼高,她的哥哥不僅欣賞水平全然不在一個層次上,甚至連字也認不全。薛蟠過生日,把自己得來的那麼大的西瓜,那麼長的鮮藕,連寶釵都說沒福吃的那些個東西貢獻出來,請人來嚐鮮。酒席上,說到字畫,薛蟠告訴寶玉他們自己在別人家看到了一幅春宮畫:“畫得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麼‘庚黃’的。真好的了不得!”只這一段話,可見薛蟠的興趣只在春宮上,上面的好多字,他當然沒興趣看,何況,他連唐寅二字都念錯了一對,上面的字更難認識了。不過,薛蟠對此並不在意,看到寶玉指出了自己的錯誤,大家鬨笑起來,薛蟠稍稍有點不好意思,笑道:“誰知他是‘糖銀’是‘果銀’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全然不用檢討自己的不識字,接著依然喝酒說笑,一點不影響情緒。一向大度的寶釵因為寶玉說了她句“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就不由得生了氣。寶釵不像薛蟠的沒來由,寶釵是因為自己本就對寶玉對黛玉低聲下氣賠不是不滿,又來批評自己一個女孩的外表,使得寶姐姐花容變色,徒然怒起,說“我倒象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說了這還不解氣,又借靚兒找扇子事罵了寶黛二人。寶釵素日可是有為人平和的名的,但發起怒來也是了得。只是寶釵不像薛蟠直來直去地較真,而是言語如刀,且能放能收,高明得很,發現自己的失態能很快調整過來,結果只有鳳姐發覺不對味,其他人都沒有發現不正常。
薛家是書香繼世之家,家中藏書甚多。藏書多給了寶釵讀書的機會,又加上父親的寵愛,“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而薛蟠因為母親對這個獨生兒子的溺愛縱容,從小養成了“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也是富貴人家紈絝子弟不通世務的風度。
一個家庭教育出來兩個不同型別的人,真可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了。那因不同而帶來的精彩,卻也使人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