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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記者不回鎮裡去,她要看我們做粉絲。她說她吃過粉絲但從沒見過做粉絲。我們看到她又從那隻白皮包裡摸出一盒煙,大家心裡既感動又高興,到底是京城來的人,出手大方,還有四層眼皮。
距離“大金牙”貸到五萬元人民幣還有三個月,他的曇花一現的好運氣還沒來到。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鵰,這話千真萬確。我們怎麼敢想象三個月後“大金牙”就嘴裡叼著洋菸卷兒,脖子上扎著紅領帶兒,黑皮包掛在手脖子上,成了高密東北鄉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位廠長呢?他現在的活兒是在咱們的“耗子”掛著帥的粉絲作坊里拉風箱,最沒有技術最沉重最下等的活兒,但灶膛裡熊熊燃燒的火焰總是照耀著他的臉,使他的那兩顆銅牙像金子一樣放光,還有他的額頭也放光,像一扇火紅色的葫蘆瓢兒。
我們把紅薯粉碎,從大盆裡倒進大缸裡,再從大缸裡舀到小盆裡,再從小盆裡倒進大盆裡,倒來倒去,我們就把澱粉倒弄出來了。澱粉白裡透出幽藍,像乾淨的積雪。
我們把水加進澱粉裡,再把澱粉加進水裡,再把水倒進鍋裡,三倒四倒,我們就把粉絲倒弄出來了。
灶裡火焰很旺,火舌舔著鍋底,水在鍋裡沸騰。火舌使我們的臉上出汗,在騰騰昇起的蒸氣裡,那女記者的臉蛋兒像花瓣兒一樣。有一個這般美麗的女人看著我們幹活令人多麼愉快。我們忘不了這好運氣是誰帶給我們的。“耗子”用他的小拳頭飛快地打擊著漏勺裡的澱粉糊兒,幾百條又細又長似乎永遠斷不了頭的粉絲落在沸水滾滾的大鍋裡,然後又如一縷銀絲滑進盛滿冷水的大盆裡。“老婆”蹲在盆邊,挽著滑溜溜的粉絲,挽到一定長度時,他便探出嘴去,把粉絲咬斷。每次在咬斷粉絲時,他總是不忘記在咬斷的同時吞食它們。
“吃多了肚子會下墜的!”“耗子”說。
“我沒有吃。”“老婆”說。
“沒有吃你幹嗎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沒有吃。”
我們知道他吃了,每截斷一次粉絲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認,誰也沒有辦法。於是我們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墜,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墜。好在我們是同學,不願太認真。
後來,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為作坊內的灶火而加倍濃重。女記者吃了一碗沒油沒鹽的粉條兒,我們還想讓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們還想讓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我們怎麼勸說都不吃了。她說她吃飽了,吃得太飽了,說著說著她就打了一個飽嗝。
粉絲都晾起來了,今夜的活兒完了。汽燈有些黯淡了,“大金牙”蹲下去,撲哧哧響,他抽拉著打氣杆兒給汽燈充氣,噝噝聲強烈起來,汽燈放出刺眼的白光。女記者眯縫著眼說汽燈比電燈還亮。她沒有回鎮政府睡覺的意思,我們自然願意陪著她坐下去。
“耗子”眨著永遠鬼鬼祟祟的眼睛問女記者:“您見過他嗎?跟他熟嗎?”
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8)
女記者說:“太熟了。”
“聽說他在京城裡有好多個老婆?”
“噢,這倒沒聽說過。”女記者挺平淡地說。
“你別說外行話了,人家那不叫老婆,是相好的!”“大金牙”糾正著“老婆”。
女記者說:“他在家鄉時有過相好的嗎?”
我們互相看著,都不願回答女記者。
“他在家鄉時是不是就很風流?”女記者問。
“不,不,”我們一齊回答,“他很規矩。”
那時候我們從“狼”的白色恐怖中逃脫出來了。沒有中學好上,我們一齊成了社員。他因為身體發育得早,已進入了準整勞力的行列,幹上了推車扛梁的大活兒,而我們還在放牛割草的半拉子勞力的隊伍中逍遙。
“他的爹孃沒給他找老婆嗎?”那天夜裡,在粉坊裡,她問我們,“農村不是時興早婚嗎?”
她的眼在汽燈的強光照耀下,黑得發藍。她使我們想起“小蟹子”。我們告訴她:他的爹孃在我們不是“狼”的學生後三月,突然失蹤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蹤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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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粉條作坊裡,也是一個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節,天氣有些涼但不是冷,我們村的粉條作坊開張了。下午在收穫後的紅薯地裡放豬時,我們就知道了這訊息,大家都很興奮。“老婆”家那頭花豬鼻子極靈,東嗅嗅,西嗅嗅,簡直勝過一條警犬。它是“老婆”的驕傲。太陽要落山時,路邊槐樹上,金黃的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