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愕然。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顛三倒四,他想著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麼?”
哥哥死了已經六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淚縱橫,怎麼六年之後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條膀臂,第二個兒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種無可奈何的懷念。
世鈞不作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他想起這一切,是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聽電話!”嘴裡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她這樣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聽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
世鈞跟在父親後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麼倒要走了?不在這兒吃飯呀?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裡,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只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點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風。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裡想著,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才那樣傷感。這一次回南京來,因為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機會向他淌眼抹淚的。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麼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不過……你別說我心腸狠,我老這麼想著,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麼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裡。”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著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弔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並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裡,太太這方面要把屍首抬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裡只好另外佈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財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願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願意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杞人憂天。”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裡,也願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著叔惠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大少奶奶抱著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
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懷裡鑽,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
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隻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市的季節。此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著世鈞打針服用的。她本來一定要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家裡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鬆起來。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鋪上看著。火車開了,轟隆轟隆離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喻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駛的確像是轟轟烈烈透過一個時代。世鈞的家裡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後面了。火車轟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鋪位,世鈞悶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隻腳懸在鋪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著一層黃泥,邊上還鑲著一圈毛毿毿的草屑。所謂“遊屐”,就是這樣的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遊伴。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麼,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趕緊脫身,彷彿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廠裡去吧。”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