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時候正在小菜場上買了菜回來,背後跟著一個女傭,代她拎著籃子,她自己手裡提著一杆秤,走過客堂門口,向裡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幾時回南京來的?”
世鈞向來不叫她什麼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著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非常老實,梳著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撲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豔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她見了他總是滿臉敷衍,但是於客氣中並不失她的身分。
她回過頭去叫道:“李升,怎麼不給二少爺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這兒倒呢,”她又向世鈞點點頭笑道:“你坐會兒,爸爸就下來了。小三兒,你來叫哥哥。來!”她的第三個孩子正揹著書包下樓來,她招手把他叫過來,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鈞的侄兒差不多大。世鈞笑道:“你幾歲了?”姨太太笑道:“二哥問你話呢,說呀!”世鈞笑道:“我記得他有點結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個,上次你看見他,還抱在手裡呢!”世鈞道:“小孩子長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隨即牽著孩子的手出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她在那裡叫喊著:“車伕呢?叫他送小少爺到學堂去,馬上就回來,老爺要坐呢。”她知道他們父子會談的時間不會長的,也不會有什麼心腹話,但她還是防範得很周到,自己雖然走開了,卻把她母親調遣了來,在堂屋裡坐鎮著。這老太太一直跟著女兒過活,她女兒現在雖然徹頭徹尾經過改造,成為一個標準的人家人了,這母親的虔婆氣息依舊非常濃厚。世鈞看見她比看見姨太太還要討厭。她大約心裡也有點數,所以並沒有走來和他打招呼。只聽見她在堂屋裡趕趕咐咐坐下來,和一個小女孩說:“小四呀,來,外婆教你疊錫箔!喏,這樣一折,再這樣一折——”紙折的元寶和錠子投入籃中的趕咐聲都聽得見,這邊客室裡的談話她當然可以聽見。她年紀雖大,耳朵大概還好。
這裡的伏兵剛剛佈置好,樓梯上一聲熟悉的“合罕”!世鈞的父親下樓來了。父親那一聲咳嗽聲雖然聽上去很熟悉,父親本人卻有點陌生。沈嘯桐揹著手踱了進來,世鈞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嘯桐向他點點頭道:“你坐。你幾時回來的?”
世鈞道:“前天回來的。”嘯桐道:“這一向謠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聽見什麼訊息?”然後便大談其時局。世鈞對於他的見解一點也不佩服,他只是一箇舊式商人,他那些議論都是從別的生意人那裡聽來的,再不然就是報上看來的一鱗半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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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桐把國家大事一一分析過之後,稍稍沉默了一會。他一直也沒朝世鈞臉上看過,但是這時候忽然說道:“你怎麼曬得這樣黑?”世鈞笑道:“大概就是我回來這兩天,天天出去爬山曬的。”嘯桐道:“你這次來,是告假回來的?”世鈞道:沒有告假,這一次雙十節放假,剛巧連著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幾天工夫。不大問他關於他的職業,因為父子間曾經鬧得非常決裂,就為了他的職業問題。所以說到這裡,嘯桐便感到一種禁忌似的,馬上掉轉話鋒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的。
他們親戚裡面有幾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幾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儷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現在這幾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只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趕明兒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吃吃。”世鈞道:“爸爸為什麼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託地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
世鈞道:“在。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嘯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鈞心裡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裡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
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六年了!“說著,忽然淌下眼淚來。世鈞倒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