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回過頭招呼覺新到床前去。
“三爸,你好一點嗎?”覺新俯下頭去,望著那張焦黃的瘦臉問道,他覺得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你也太累了。你的氣色也不好。我看你也該將息一下,好在你這兩天不到公司去,”克明用失神的眼光望著覺新,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我不累,”覺新只能夠簡單地吐出這三個字。他馬上埋下頭,不願意讓克明看見他的眼淚。
“我等了你半天,你現在來了,我有話跟你說,”克明繼續說。
“三老爺,我看你還是睡一會兒好。有話你明天說罷,你現在精神也不好,多說話會傷神,”張氏連忙打岔道,她覺得多說話對克明的病體不相宜。
“三爸,還是早點睡罷。我明天再來看三爸,三爸有話明天說也是一樣,”覺新也擔心克明的病體,他覺得張氏的話不錯,便附和地說。
“三太太,你把那半幅帳子掛起來,”克明不直接回答他們的話,卻吩咐張氏道。張氏只得走過去,順從地捲起垂下的半幅帳子掛在帳鉤上。克明滿意地說:“這樣倒亮一點。”
“三老爺,你還是早睡的好,你有病,更該保養身體,”張氏擔心地說。
“不要緊,”克明搖搖頭答道,他又吩咐張氏:“你把四娃子、七娃子也喊到這兒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張氏心裡一驚,好象感到不吉的預兆似的。但是她也只得聽從克明的話。覺英和覺人都還在屋裡。她便把他們喚到床前來。
克明看見他的兩個兒子都來了,滿意地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對他們說:“你們兩個也太頑皮了。四娃子年紀也不小了,一天總不好好讀書。”
張氏看見兩個孩子痴呆地立在床前不作聲,便催促道:“你們快喊爹嘛。爹待你們多好,生了病還想起你們。”
覺英和覺人差不多同時機械地喚了一聲“爹”,臉上帶著漠然的表情。覺人臉上的睡容還沒有消去。
克明愛憐地把他的兩個兒子看了一會兒,忽然帶了點失望的表情掉開了眼光。他又看了看張氏,他的眼光又落到張氏挺出來的大肚皮上面。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便掉過頭去望著覺新說:“明軒,你不要走,我有話說,我還有事情託你……”
湯嫂忽然拿著藥包搖搖晃晃地走進房來,口裡嚷著:“三太太,藥撿回來了。”
張氏答應著,要過去拆藥包驗藥。克明卻阻止她道:“你不要走,你聽我說。”
“我要去看藥,湯嫂等著拿去熬,你應該快點吃藥才是,”張氏著急地說。
“等一會兒熬也是一樣。我自己曉得,這種藥吃了也沒有好處。我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克明苦笑地說。但是他看見張氏淌出眼淚,又有點不忍心,便說:“也好,三太太,你去罷。你看過藥來聽我說話。”
張氏走到方桌前,拆開藥包把那些小包的藥一樣一樣地開啟驗過,然後傾在一起,交給湯嫂拿到廚房裡大灶上熬去。她又走回到床前。
“明軒,這回我多半不會好了。我有好些事情放不下心來。我一死,我們這個老家就會完了。你四爸、五爸先前還來跟我吵過一通,說了好些氣人的話。他們主張賣公館,說是已經找到買主了,有個師長願意出七萬塊錢。我不答應,他們也不敢怎樣。不過我一死,那就只好由他們了。你四爸做了家長,家裡頭不曉得會糟成什麼樣子?你三嬸是個忠厚人,你四弟、七弟又沒有多大出息。他們外婆年事已高,他們兩個舅舅都到外州縣做事情去了。我一死,他們母子三個還有哪個人來照料?再說你三嬸下個月要生產了。我不曉得是男是女,不過我連名字也想好了。男的叫覺華,女的叫淑蕙。不管是兒是女,總之要給你三嬸添個累贅。我更擔心他們會提‘血光之災’的老話,把你三嬸騙到城外去生產。這是我最不放心的。明軒,我知道你,你是個實心的好人,你我叔侄平日感情很好。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我把他們託給你,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重託。老家是顧不到了。只要把自己一兩房人管得好,也算給我們祖先爭一口氣。這種事情我只有拜託你,你給我幫點忙,你要把你三嬸當作自己母親一樣看待,我死在九泉也會感激的。”
克明用了極大的努力說完以上的話。他說得慢,不過沒有人在中途打岔他,他也沒有發出一聲咳嗽或者喘息。他的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但是他不曾淌過一滴眼淚。他說到“感激”,忽然側過頭吩咐覺英、覺人道:“你們還不給大哥磕個頭?你們兩個蠢東西,每天只曉得胡鬧,恐怕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