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也知道安慰的話在這裡不會有一點用處。它們不能夠給枚少奶帶回來她年輕的丈夫,不能夠改變她的生活情形,不能夠減輕她以後長期的寂寞痛苦。周家仍舊是那樣的周家,周伯濤仍舊是那個周伯濤。一切都不會改變,只除了等待將來的毀滅到來。
這個認識(也可以說是“覺悟”)給覺新的打擊太大了。他快要爬上了毀滅的高峰。他只看見更濃的黑暗和更大的慘痛。並沒有和平,並沒有繁榮,並沒有將來的希望。有的只是快要到來的毀滅。他這些年來就一步一步地往這個山峰頂上爬。他歷盡了艱難辛苦,他以為犧牲自己,會幫忙別人。他相信他有一天會找到和平。但是現在他無意間從最後一個夢裡伸出頭來,看見他周圍的真實景象了。他突然記起了覺民責備他的話:“你害了你自己,又害了別人!”他不能夠把這句話揩掉,卻把它咽在肚裡,讓它去咬他的心。他忍住心痛,他不敢發出一聲呻吟。他現在知道自己的錯誤了。他已經犯了那麼多的錯誤!人看得見他臉上的痛苦的痙攣,卻不知道在他的心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傍晚他們快要離開會館的時候,轎子已經預備好了,在等著枚少奶換衣服。枚少奶仍舊穿著臃腫的麻衣,從靈幃裡出來,說了一句:“大表哥,給大表哥道謝,”便望著覺新跪下去,磕起頭來。覺新倉皇地還了禮。枚少奶剛站起,又說:“這回枚表弟的事情,全虧得大表哥照料,他在九泉也會感激大表哥。”她說完忍不住俯在一張桌子上傷心地哭起來。
芸和馮嫂、翠鳳都過去勸枚少奶。枚少奶仍然掙扎地哭著。她的哭聲反覆地絞痛覺新的受傷的心。覺新比誰都更瞭解這個哭聲意義。這是死的聲音。他知道這一次死的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年輕的生命。枚少奶不得不跟著她的丈夫死去,這是那個奇怪的制度決定了的。覺新以前對這類事情並不曾有過多大的疑惑。現在他忽然想起了“吃人的禮教”這幾個字了。
這思想也許會給別人帶來勇氣,但是帶給他的仍然是痛苦,還是更大的痛苦。似乎他這一生除了痛苦外就得不到別的東西。
覺新把芸和枚少奶送回周家。他在周家停留了片刻,他害怕看見那幾個人的面孔,也不等著和周氏同路回去,便藉故告辭先走了。
他回到家裡看見大廳上放了兩乘拱杆轎,後面掛著寫上“羅”字和“王”字的燈籠。他知道這是羅敬亭和王雲伯兩人的轎子。他驚訝地向那個在大廳上跟轎伕大聲講話的僕人文德問起,才知道克明的病又翻了。他心裡一驚,連忙大步往裡面走去。
他剛走到覺民的窗下,就看見覺英陪著羅敬亭、王雲伯兩人迎面走來。那兩個熟識的醫生含笑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掉轉身送他們出去。他向他們問起克明的病勢(他看見兩個醫生同時出來,便猜到克明的病勢不輕),羅敬亭皺起眉頭沉吟地答道:“令叔這回的病有點怪。他差不多已經好了。不曉得怎樣突然又兇起來。病源我們一時還看不出,好象是受了驚急環的。我同雲翁兩個商量好久,暫且開個方子吃副藥試試,看看有無變化,明天就可以明白。明軒兄,請你囑咐令嫂今晚上當心一點。”
這幾句話對覺新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一個石頭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不敢去想以後的事情。兩個醫生坐上轎子以後,他和覺英同路走進裡面去。在路上他向覺英問起克明翻病的情形,才知道兩三個鐘頭以前,克明在書房裡看書。克安、克定兩人進去看他,跟他講了一陣話,三個人爭論得厲害。後來克安和克定走了。克明一個人又繼續看書。不久他就吐起來,吐的盡是黑血,一連吐了兩大碗。當時汗出不止,人馬上暈了過去,大約過了四五分鐘才又醒過來。張氏十分著急,便同時請了兩個醫生。醫生看過脈,也不能確定是什麼病症。
覺新跟著覺英走進克明的寢室,看見克明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帳子垂下半幅。張氏坐在床前沙發上。翠環站在對面連二櫃前。覺人坐在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撐著臉頰,寂寞地靠在方桌上打瞌睡。覺新以為克明睡著了,便踮起腳消消地向張氏走去。
“現在睡著了,”張氏對覺新做個手勢低聲說。
覺新還沒有答話,克明忽然在床上咳了一聲嗽,喚道:“三太太。”
張氏答應一聲,連忙走到床前,俯下頭去親切地問道:“三老爺,你醒了,什麼事?”
克明睜大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哪個人來了?”
“大少爺回來了,他來看你,”張氏答道。
“你喊他過來,他來得正好,”克明忽然動一下頭,臉上現出一點興奮的顏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