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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對於自己的詩作,歐陽修一向並不特別看好,可對於這兩首和詩及另一首《廬山高》,他卻非常自重。有一天,也是多喝了兩杯,他竟情不自禁地對兒子歐陽棐說:“我一生最得意的詩只有三首。一首《廬山高》,兩首和介甫的《明妃曲》。《廬山高》,除了李太白,現在的人沒有一個能寫得出來。《明妃曲》後篇,太白也寫不出來,只有杜甫行。至於前篇,連杜子美也要擱筆,只有我才寫得出來了。”就因為父親這幾句話,後來歐陽棐真叫一個書法家,在烏絲闌絹上寫下這三首詩製成立軸,作為永久的紀念。歐陽修的自珍雖不無道理,可比起安石的原作,似乎仍然略遜一籌。

深父得到安石的詩,先也覺著寫得不錯,但推敲之後,就不安起來了。一見到子固,就問他:“介甫最近的《明妃曲》,子固讀到了嗎?”

子固說:“京里正熱炒這兩首詩呢,自然早就讀了。”

深父一聽更急了:“還熱炒哪,那更糟了!”

子固不知所以,連忙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豈止是不對!介甫太欠考慮。”深父表情凝重,不是開玩笑。

子固一時也蒙了。他很推崇這兩首詩,認為辭達意深,了無遺恨,直逼李白、王維,歷來詠昭君的詩罕有媲美者。深父這話,從何說起?

深父見他發矇,越發皺起了眉頭:“你也沒想到?我問你:孔聖人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介甫詩卻說‘人生失意無南北’。再怎麼失意,也要有華夷之分哪!他這話不是太欠考慮是什麼?”

子固見他鑽的是這個牛角尖,不由得一笑,也引起了《論語》:“深父您忘了?孔子也曾想到九夷居住呢!人家問他:九夷簡陋,怎麼能住?他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據此看來,介甫這話恐怕並沒有錯。”

深父並不辯解,又說:“再看這兩句:‘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問題更大了,簡直就是敵我不分,無父無君了。怎麼能這樣比較?胡恩深就能忘記祖宗,漢恩淺就要叛國投敵?只要知心,就可以什麼都做,漢奸不都理直氣壯了嗎?”

深父這樣拘泥不化,子固一時竟無話可說了!半晌才解釋道:“深父,詩只能當詩讀。這麼大的帽子,介甫非給您壓趴下不可。我想他的原意,也不過是說男女歡愛之情一淺一深,哪裡能想到別的上頭?說到男歡女愛,元帝連認都不認識她,比之單于娶她為妃,可不是一深一淺嗎?介甫這話,原來不錯,怕是您太鑽牛角尖了!”

深父還是很不以為然:“不是我鑽牛角尖,是他詩裡自有罅漏。就是我不說話,以後也有人要說話的。你看人家白香山,他寫王昭君,說:‘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忘不了的始終是君恩,這才是哀而不怨,忠心可鑑。司馬光和詩雖不及介甫,說‘妾身生死知不歸,妾意終期寤人主’,也一樣合於禮教。安石一向最重先聖之學,怎麼一寫起詩來,就忘乎所以了呢?”

子固自己也是詩人,見深父發了牛勁,知道三言兩語勸不過來,又不能一言不發,只好揀最重要的說道:“啊呀,深父,這寫詩可不是寫《禮記》、寫《道德經》,能那麼比嗎?再說,詩,貴在言人之所未言,說的要都是大路話,或者別人已經說過的話,還寫個什麼勁兒呀!”

深父仍然執拗道:“正是這話。我也知道安石是想出奇制勝。可凡事總有個度。韓退之說‘文以載道’。詩文一理,再怎麼,詩也不能離經叛道。出奇可以,不能出格。詩還是小事。為大事,要是也想出奇而不顧是否出格,可就麻煩了!介甫聰明過人,總能見出人所未見,出人一頭,尤其需要防微杜漸。子固你說說,我哪裡是沒事找事呢?”

子固怎麼也沒想到深父會這麼小題大做,洞幽燭微,而交織在這後面的,又顯然是對於介甫的深切關愛,又無奈又感動,一時倒找不出話說了!好大一會兒,才安慰深父:“介甫有您這樣一位畏友,實在三生有幸。不過呢,您也別太擔心了,詩究竟只是詩。我喜歡介甫的詩,倒正是因為他見解高人一頭,總能道他人所不能道。您不妨將您的看法寫信告訴他,讓他也參考參考。”

深父道:“那是自然。對介甫,我還能有話不說?既說,還能不暢所欲言嗎?”

說雖說了,可安石接到深父的信,自然又要比子固更多一番酸甜苦辣了。

說到詩,安石不過遭到朋友的一點關愛備至的誤解,而歐陽修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差點兒沒落下天大一場禍事。

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