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輓聯,其悲慟之情溢於言表。當王國維紀念碑在清華園落成後,陳寅恪再以悲天憫人的大情懷、大心願,以明晰的哲理與深邃的思想,為其書寫了光照千秋、永垂不朽的碑文: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82】
陳寅恪借碑文而抒發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天光突裂,地火迸噴,再次展現了內在的文化精髓與人性光輝,於蒼茫的天地間揚波激浪,震聾發聵。此文一出,世人莫不為之動容。只是數十年後,當陳寅恪自己在殘酷的政治桎梏中含恨告別紛亂的世界時,赤縣神州再也沒有人為其撰寫悼念文章了,只有遠在美國的趙元任聞訊,寫了一篇小文,但鑑於當時的政治形勢,又不能直抒心中悲憤感傷之情,也只能是“而已”而已。
王國維奇特、詭異、神秘地離去,在給世界留下一串謎團的同時,也昭示了一個不祥的預兆,清華國學院“四大”支柱轟然斷裂一根,另外一根也岌岌可危,馬上就要坍崩——這便是學界中號稱泰山北斗,被陳寅恪譽為“清華學院多英傑,其間新會稱耆哲”【83】的梁啟超。而盛極一時的清華國學研究院也漸顯頹勢,大有唇亡齒寒,風雨飄搖之勢。 txt小說上傳分享
王國維沉湖(3)
早在1926年初,梁啟超因尿血癥久治不愈,他不顧朋友們的反對,毅然住進北京協和醫院,並於3月16日做了腎臟切除手術。極其不幸的是,手術中卻被“美帝國主義派出的醫生”、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恆與其助手,誤切掉了那個健全的“好腎”(右腎),虛弱的生命之泉只靠殘留的一隻“壞腎”(左腎)來維持供給。事後,梁的友人、著名醫學家伍連德“已證明手術是協和孟浪錯誤了”,“割掉的右腎,他已看過,並沒有絲毫病態,他很責備協和粗忽,以人命為兒戲,協和已自承認了”。據伍氏的診斷,“這病根本是內科,不是外科”,“乃是一種輕微腎炎,西醫並不是不能醫,但很難求速效”,協和“從外科方面研究,實是誤入歧途”【84】。
此時西醫在中國立足未穩,大受質疑,而手術主要操刀者乃是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的醫學博士、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恆。劉的副手則是純種的美國人,聲名赫赫的外科醫生。為了維護西醫的社會聲譽,以便使這門科學在中國落地生根,對於這一“以人命為兒戲”的醫療事故,身為受害者,梁啟超不但沒有狀告院方,反而在他的學生陳源、徐志摩等人以“白丟腰子”之語透過媒介向協和醫院進行口誅筆伐、興師問罪之時,仍把西醫看做是科學的代表,認為維護西醫的形象就是維護科學,維護人類文明的進步事業。他禁止徐志摩等人上訴法庭,不求任何賠償,不要任何道歉,並艱難地支撐著病體親自著文為協和醫院開脫。在《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中,梁啟超對做了錯事的協和醫院“帶半辯護的性質”。【85】文章的最後極為誠懇地講道:“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章的微意。”【86】
梁啟超默默承受著內心的煎熬與苦痛,維護著他篤信的科學與進步事業,而代價是他的整個生命。與其說梁啟超“白丟腰子”是被他所“篤信的科學”所害,不如說他為科學所做出的犧牲更具理性和人道。
1928年5月底,梁任公將學生論文評閱完畢,身體不支,即辭職迴天津養病。6月8日,北伐軍擊潰奉系軍閥,攻佔京師,北洋政府宣告覆滅,旋改北京為北平。清華學校由梅貽琦“暫代校務”,聽候接管。8月17日,南京國民政府議決,清華學校改為國立清華大學,任命曾留學歐美的“海龜”羅家倫為校長,清華學校由此進入了大學時代。
9月底,梁啟超無意中得《信州府志》等書,不勝狂喜,遂在天津家中扶病連續筆耕七日。此時死神已開始砰砰地叩擊梁府大門上那個怪獸狀的銅環,梁任公的生命之火已是油乾薪盡,回天乏術,只能聽從死神的召喚了。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與世長辭,享年56歲。噩耗傳出,學界政壇天下同悲,清華同仁撫棺慟哭。
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