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存在。它是王國維所言之“無我之境”。 兩者之間的差別,恰如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後走出機場深吸第一口煙的時候也會向前飛那麼一下之於鳥掠長空。
有時,我也感慨於人類追尋另一種自由的漫漫長路。那些朝鮮人,繞過大半個亞洲,只有微小的機會抵達韓國。那些逃亡的阿富汗人,途經迪拜、斯里蘭卡、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抵達印尼的龍目島,又在那裡登上木船去澳洲。這是史詩般的歷程,可是以歷史的眼光看過去,又只是最小的故事而已。但是在我們的心中,還有更微不足道的關於自由的史詩。這種自由不像那些流亡者的追尋之路那麼有著血與死亡的味道,或許顯得輕飄、無行。它只是凡夫俗子的脆弱美夢,又常常有著淡然的尾聲。這就像你總是想去開一開小孩子所說的那種古老的“敞篷飛機”,哪怕是最小的也好,可是你甚至從未真正嘗試過。你深知,生命的真正悲哀在於從沒能在草木幽深的長夏,俯瞰著細小的河流和威嚴的群山,在碎雲累積的空茫裡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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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
海子有一句詩,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浪帥也有一句詩,尿上黃色的尿比黃色更黃。這句詩大致體現了浪帥的風格,以扯淡為樂,又永遠像電鰻在蒼茫海水中出沒一般閃亮。那是17年前的事了。如今,在北京,有時我們可以很榮幸地再次覲見浪帥,與之共進一頓東北式的懷舊晚餐。他獲此稱呼,是因為一度自以為很帥(你瞧我這酒窩像不像萬梓良),有時他又被稱為“浪傻”,因為他是在做流浪詩人的同時以*自詡(你瞧我這雙眼皮兒像不像荷爾德林)。那時我們20歲,欣賞彼此的不合常規的舉止。可是如今這兩個稱呼都不合適了。我們生於70年代初期,地點是中國,經歷了一些好生奇怪的嬗變更迭,前一個時代最受推崇的事在後一個時代一定會備受貶抑。屬於浪帥和浪傻的時代俱往矣,現在我們稱之為浪總。
像很多前詩人一樣,浪帥如今是個總裁。我覺得這比板凳變門檻還要奇妙。有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活了太久,這30多年間的見聞實在太多而且令人眩暈。我會饒有趣味地回想當年的氣氛與形象,比如浪帥在大一時寫的詩,自稱守園的老人,蒼涼地坐在果園裡,白色長髮披肩。
這當然無足輕重,只是一個年輕人有一點兒浪漫的想象而已。可是我又覺得其中頗有奧秘。
你總是可以在一些細節中看到人們的內心如何微妙變化。在北京,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類似的戲碼。比如說,兩個老年人在街角相遇,他們會交談,吐出一連串的語氣詞,打著手勢,身體搖擺,那麼這一類雅各布所說的“街道芭蕾”和芒福德所言之“城市戲劇”的民間儀式,已經與往日迥然不同,對吧?我也覺得知識精英們的行為方式頗有意味,關乎他們如何塑造國家的心靈。比如說,在潭柘寺的佛堂裡,馮小剛做了些什麼,是何表情呢?那個北京的大院群體,昔日的特權階層子弟,早在70年代就可以看到內部電影和《麥田裡的守望者》,按王朔的話說,本是“兵卵”一類,卻成了第一批反抗者,可是在時代的變化來臨之後,他們又頗多失落,於是你就看到那種耽美和詩意的潮水褪去,露出的還是左派基因的頑石。那麼,在一個自由經濟的堡壘,比如朝陽區的一家夜店裡,他們如何喝一杯酒?再比如,陳丹青,總是一副迸*光的眼神。張藝謀,總是以一種不屑攻擊的姿態攻擊“知識分子”。這都是人人可見的時代肖像,可是其中自有細微之處。在這個國家,無論人們的靈魂如何跳蕩顫抖、浮晃不安,有一點始終不曾變化——人們遲早會受制於往日,顯露他們從何而來。
粗看上去,沒有什麼比這個年代的變化更為劇烈。這是化學反應,是爆炸,是一隻小小爐膛裡的火苗嗶剝,最終卻將蔓延開來燒掉世界。這當然會讓人激動,可是在另一面,也讓人疲乏。
有時我感到自己對這激盪時代並無真正的興趣,就像坐在過山車上睡著了。偶爾我會向後看,想起浪帥的“果園”,它是一種浪漫的初心。我會想起另一處可以標記自己從何而來的果園。
高中時的某個秋天,我去過一個葡萄園。那天我和一個同學徒步走了一個小時,到了一處低平的山岡。天涯微微閃亮,讓我們深感自己何其渺小,而坡地上葡萄園的水泥柱樁白得耀眼,葡萄在那裡衰老了,仍留有細碎的翠綠光點。溪水像一條明亮的泥湯,滑過石塊,淌過田野,水流在橋下的涵管邊激起了皺紋。橋又粗糙又小。山岡上萬籟無聲,微風吹過皆是虛空。我們走下山坡,路過了望不到盡頭的葡萄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