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勁踩。踏實了,有時他還用手扶著我的肩,我們走得很慢。他說,他本來想給我講幾個小故事的,現在不行了,腳底下太滑,一緊張就講不出來了。到了小郵局,他買了兩塊錢的郵票,還給了我幾張。沒停腳,我們又往回走,回去是下坡路,老人還是那樣緊張,我也生怕他滑倒,緊張得連雪中的松樹也來不及看了。
回到家和他一起吃了中午飯以後,老師說,吃完飯就回家吧,太冷了。下雪天,天黑得早。我這才想起帶來的蘋果,他說什麼也不要,讓我一定再帶回去。我堅決不拿,他急了,說,你要是給我蘋果,以後就別來了。我看拗不過老師,也不能讓他再急了,就把蘋果又提回去了。那天回到家,我還被父親說了一頓。
下一個禮拜天我又去了香山。老師剛吃完早飯,看我來了,很高興。他說要教我一段古文。我一聽,心裡暗想,老師總是這樣,經常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我從來沒有學過古文,就好奇地問今天學什麼呢?
可染老師說,今天學《留侯論》這是宋朝大文學家蘇東坡寫的一篇文章,主要是評論漢朝丞相張良的。
他把原文先讀了一遍,我懵懵懂懂的,聽不懂。他就講了橋黃石公向張良贈書的故事:第一次天剛亮,張良就去了橋見黃石公,結果黃石公已經坐在橋上了,讓他第二天再來,第二天張良又去晚了。第三天張良乾脆晚上不睡覺了,跑到橋上去等。黃石公就給了張良一部兵書。可染老師說,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人做事情要守信用,要遵守時間。老師的這個教誨使我終生受益。後來我拍攝中國名人巴金、矛盾、丁玲等,再後來我又拍攝里根、布什、克林頓等世界名人的時候,正是因為我和人家約定從不遲到,守信用,誠實,所以使得拍攝任務得以完成。
可染老師呷了一口茶,停了片刻,像私塾裡的教書先生那樣,慢慢地搖著頭,一字一句地背誦《留侯論》第一段裡的幾句話:“……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深遠也……”看著老師那種帶著情感陶然自得朗誦的神態,我震驚了,心想,老師肯定是早有準備給我上這一節課的,不然的話,他的普通話今天為什麼說得這樣標準?平時說話急了,有時還有點口吃,今天一點都沒有了,而且說得這樣標準?每一個字都念得清清楚楚,我屏著氣靜聽,不敢大聲呼吸。
然後,可染老師又用鋼筆把這幾句話寫在一張紙上,又一點一點地給我講。他說,天下有大勇者,大勇就是英雄,因為他是英雄,就有別於一般人的氣度。什麼叫卒然?就是大禍突然來了,比如有人無端無故誣陷你,找你麻煩,你一點也不震驚,不害怕,也不惱怒,為什麼呢?因為你既然是“大勇”是英雄,身上就有很重要的使命,有遠大的志向,所以才能有超過常人的自控力。
我聽到他讀的“卒然”的卒字讀成“猝”,就說,這個字不是讀“足”麼,老師怎麼讀成“猝”了呢?他身邊已準備好了字典,在“卒”這一頁裡夾了一小片宣紙,他說,在這個地方不能讀“足”要讀“猝”音,突然的意思。他又用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煙盒大小的“卒”字,寫的是顏體,端端正正的楷書。
這天下午我要走的時候,老師問我,剛才講的那一段故事能背下來嗎?因為是反覆背誦,熟悉了,我立即說好,搖頭晃腦地一句句背了下來。他看我背書的姿勢不對,就說,你這樣不對,你是學生,不是先生,不能這樣,你趕快站好了,再背一遍。按照他的要求,我又規規矩矩地背誦了一遍,他很高興,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可染老師給我講《留侯論》的情景,使我不能忘懷。後來很多次去香山,我都不敢去東宮村 ,總是繞著走過去,怕想起當年老師講課的情景,使我從難忘的懷念中走不出來。
多年後我才知道,可染老師那時候為什麼要給我講《留侯論》。殊不知,老師當年正經歷著無端的誣陷,把他的作品批成是黑畫,受到多次批判。特別是他和吳作人一起接受著名記者趙浩生採訪的時候,講了老師齊白石的許多事情,又受到了“四人幫”的陷害。在那黑白顛倒的日子裡,有理也說不清楚,更何況可染老師又是一位當眾不善言表的人呢。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用《留侯論》開頭這幾句話來講給我聽,也安慰自己,實際是一種最好的情感宣洩。在那種時候、那種場合,向一個能夠恭恭敬敬聽他訓教的十幾歲的中學生宣洩,這中間的痛苦誰又能理解呢?
可染先生教我《留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