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最好問問你自己。”厲聲說完,家康不禁有些後悔——他能否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惡,這個桀驁不馴的傢伙,居然恃才斗膽試探!但家康轉念一想,雖說他對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發怒,結果又會如何?那樣一來,不也變得和三成一樣可笑了嗎?
一番深思熟慮後,家康好歹壓住心頭怒火,道:“治部大人,世上既無一塵不染之人,也無窮兇極惡之徒。若北政所並未明確說家康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就說明她是一個有識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夠了。懷半信半疑之心,她既無需防範,也不會疏漏,若錯也不會大錯。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三成微笑點頭:“好,長者的教誨,三成謹記在心。”
“那最好不過。既然密葬的事已決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正是……關於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說,還要請內府大人賜教。”
“關於此事,葬禮結束後,我們要立刻與前田大納言利家商議,然後再請眾大老在撤軍令上署名。之後,你和淺野長政、毛利輝元三人攜令立刻趕往博多。”
家康的怒氣慢慢消了,早就考慮好的退兵之策如行雲流水般湧出,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此時必須這麼做,也只能這麼做。大明冊封書上那一句“封爾為日本國王”,讓秀吉深感受辱,他為了挽回顏面才強行出兵,最終卻鬱郁而亡。撤兵一事,關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後,你立刻挑選幾名妥當之人前去召回撤離的軍隊。一旦明軍獲知太閣去世,退兵怕就困難了。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邊,還得我親自去一趟?”三成抬高聲音,或許擔心他不在時,會發生什麼事。
家康一愣,遂道:“舍你其誰?去了博多,關於撤兵事宜,還要多和諸大名商議。這個自不必說。另,定要緊緊抓住毛利和島津。掌握了毛利,中國地區就不會亂。控制了島津,九州亦安定了。你記住,這才是關鍵之處。當然,我也會立刻讓秀忠趕回江戶,嚴密監視東海道動靜。如此一來,海內局勢就基本安定了。在病榻上,太閣就略顯不安,他一生的大志便是統一天下,締造太平盛世。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繼承太閣遺志。”
說完這些,家康方鬆了一口氣。如此諄諄教導,即使對秀忠也從未有過。這些話已超越了私怨,是“忠厚正直的內府”獻給太閣在天之靈的一片真心。
四周逐漸明朗起來,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陽光射進窗戶。三成咬著嘴唇,乖乖聽著,又沉思良久,然後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來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禮呢——家康想著,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可沒想到,三成卻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動作僵硬,語氣生硬地道:“內府,鯉魚也快要送來了,恕在下先告辭了。”
家康不禁想放聲大笑。昨日還在眾人面前神氣活現的三成,居然作繭自縛,感到羞愧了。“那麼,密葬一事就拜託治部大人。”
“內府,北政所夫人的命令和內府的看法簡直如出一轍啊。”
“此話怎講?”
“在病榻上,太閣就略顯不安,他的大志便是統一天下,開創太平盛世……這些萬萬不能忘記……這些話,夫人也說過,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啊。”說著,三成立起身,說了一聲“告辭”,轉身離去。
沒等家康反應過來,三成已出了走廊。家康深感不快,呆立原地,彷彿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汙水。三成說家康與北政所所說如出一轍時,家康還以為他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見。看到三成憤然離去的背影,他才明白,事實正好相反:三成定以為北政所與自己早已串通好,才充滿懷疑,反感不已。他定是覺得,家康和北政所乃一丘之貉,是豐臣氏共同的敵人。
“主公,您剛才跟治部說了些什麼?這廝施禮時竟差點摔了一跤。”本多正信送完三成回來,笑問時,家康連回答的氣力都沒了。三成這個完全靠謀略活著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議。這種情形,或許是因他的年輕和失去太閣後的慌亂使然。若真如此,他也不免令人生憐。
“佐渡守,你進來,我有話與你說。”家康慢慢轉過肥胖的身子,與本多正信一起回到房裡。房間正對石田的府邸,稍向左看,映入眼簾的便是宮部佑全的邸處。家康故意移開視線,道:“佐渡守,對門府裡有人在侍弄院中的樹木。”
正信一聽,不禁咂舌,走到屋簷下,憤憤盯住外邊。
“別看了。那些人是治部故意派出來監視咱們的。”
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