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再問一遍,求確信,或許只是神志不清時下意識的重複。他好冷,十二月被扒光衣服扔到北極,冰冷的空氣是針尖,一千根一萬根,遍佈身體每一個角落,聽惡魔號令,以緩慢沉澱姿態,徐徐,折磨式的扎進身體。比萬箭穿心,五馬分屍更可怕,他令你痛到極致,卻不給任何期限,忍過這一秒,下一秒仍然繼續,黑暗在眼前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亦沒有希望。
“真的。”
她扶住他的臉,從前飽滿雙頰已塌陷,雄鷹一般犀利的眼神渙散不安,她祈求他看著她,給她一點點,多一點點向前走的勇氣。
“我說真的,陸生,你同我玩遊戲,我卻同你講真心,好不公平。”
“噢,原來這樣——”他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大腦與心臟被疼痛佔據,令人無法思考,無力悲傷,他說,“好可惜,我就要死了——”
33剃頭故事
當晚;陸顯多想一死了之;但似乎是為贖前罪;命運對他加倍殘酷;痛暈過去再睜眼,一間屋還是一間屋;不是天堂柔軟棉絮一般的雲層;也沒有耶穌基督穿白袍寬恕他所有罪孽,有的是溫玉,一如往昔,穿一件老土過時的小花棉襖,長長頭髮編成左右兩隻三股辮,服服帖帖垂在肩頭。乾乾淨淨一張小臉;眉目分明,溫柔婉約,靚過畫報女明星。
見他醒,她從容淡定,當昨夜無事發生,輕輕柔柔應一聲,“你醒了?肚子餓不餓?德叔家灶頭上還熱著粥,想不想吃?”
風浪過後,精疲力竭,他無力思考,嗓音被人抽乾水,嘶啞乾涸,他的疑惑越發深,忍不住問,“溫玉,為什麼為什麼幫我?”
床單被套已更換一新,水紅色底深紅色花,一團一團喜慶熱鬧,帶著洗衣粉與陽光混雜氣息,令人在這樣陰溼陰冷午後,被暖風機烘乾溫暖一顆心。
“為感謝你肯抽空陪我玩遊戲,這理由夠不夠充分?”
陸顯說:“溫玉,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路邊一堆發臭發酸的垃圾,沒價值也沒意義,你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我在做什麼我自己清楚,且我有我評估分數,但你在做什麼,你花時間想過沒有?一生混混沌沌從生到死,有眼睛卻要當盲佬,不肯睜眼看一看自己。講實話,垃圾也有垃圾存在意義,掃作堆,迴圈利用又有價值。你卻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膽小可笑。”
陸顯無奈,撫額,“一大早,你同我講人生哲學”
溫玉捧一堆髒衣服出門,“你當我寂寞無聊發牢騷,左耳進右耳出不就好?”
他與她日日相對的時光並不十分美好,許多夜晚,都在陸顯被疼痛逼出的嘶吼中度過,他試過野獸一般用全身力氣企圖掙脫鐵鏈,也試過牙齒啃咬皮肉,在虛軟無力的右手上留下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疤痕,外翻的皮肉,斷裂的靜脈,血流如注。
善惡福報,因果迴圈,年輕時沒所謂種下的籽,不論是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總有苦果等你來嘗。
某一日他罵夠也宣洩夠,頹然無力癱倒在床,喘息著問溫玉,“你日日聽髒話,都不生氣不發火?”
溫玉捧她那本書,依然故我,“我修佛呀陸生,修本心,修大公無私。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注)你幾時能惹座上彌勒跳腳震怒?”
“好深奧,不如你割肉實踐?”
溫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正在割肉放血以德報怨?”
陸顯沉默,新一輪的疼痛襲來,拉扯頭皮,碾壓神經,痛苦呻*吟都無力。
好與壞,溫玉聽到麻木,她陪伴他,也不過短暫時光,今後如何,又不是黃大仙,哪能掐指一算就料中結局。
除夕就在眼前,德叔德嬸辦年貨忙得腳不沾地,金福滷水鵝的生意一日千里,溫玉多數時間需在店裡幫手,照料重症病人陸顯的重擔便落在春山肩上。
起初他聽見工作安排,嚇得面色慘白,苦苦哀求,地下室的大佬發起癲來會吃人,千萬不要抓他去送死。
沒幾天,春山與陸顯就變老友,確切說,春山看陸顯的眼神處處發亮,閃閃金光。開口閉口,大佬好犀利,啊,大佬見過世面,大佬好有錢——
聽得溫玉想去控告陸顯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而陸顯的輕鬆顯而易見,食指與中指並在唇邊,揚眉,塵埃中神采飛揚,“給支菸啊,伊莎貝拉。”
溫玉低頭去撿地上垃圾,抬頭時有些暈,大約是血糖低,附加過度疲憊。“抱歉,我已經戒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