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號管理員陪我走過整個幹休所,一模一樣的灰白平房外各種編號一閃而過,安靜地像是一座空城,他送我到門口,說,再見,然後,用力關上了大門。
我在海豚酒館對小蟲講幹休所的故事,我說真是乾淨啊乾淨啊!小蟲坐我對面,喝啤酒,吃花生,他說這麼幹淨你信嗎,再幹淨的房間還積灰呢,除非你天天掃。
他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我們在星空電影院門口看見李春的。霓虹燈背景一樣閃地像個絢爛舞臺。她坐在臺階上,身形瘦小,像個孩子。低著頭,看不見表情。頭髮花白,穿綿綢的紅上衣。
帶我們來的小吃店老闆說,她坐在這裡好幾個小時了,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叫李春,我就打電話給你了。
我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們,她的眼睛極其黑,並且依然大,那樣看著我,略帶悲傷,接著,微笑。右眼下面有一顆痔。
她很老了,面板髮皺,但曾經應該是一個美人,眼睛很漂亮,鼻子的形狀也很好,臉的輪廓也是美麗柔軟的。
我們問她,你是李春嗎。她有些奇怪地看我們,但並不否認,說,是。
小蟲說你家裡人到處找你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是誰。她問小蟲。
我是那個被錯登了電話上去的倒黴鬼!小蟲沒好氣。
她看著小蟲,笑了,說,好吧,你送我回家。
小吃店老闆眉開眼笑,臉上露出抽中彩票般的光芒。李春不露聲色拿出錢包,摸了五百塊出來,遞給老闆說,謝謝你。
小吃店老闆歡樂地接過錢道謝走了,他只看見了錢,但我和小蟲都在那瞬間看見她的手腕,瘦弱,細,白,並且,長了六個突出的骨節,嬰孩牙齒一般——是左手。
我說,你不是人。
她亦然笑,說,是,我是喜樂獸。
她的眼睛看著我微笑,和照片中那隻小獸有一瞬的相似,我脊椎突然發涼。
我們送李春回家,她住在第六人民醫院的家屬大院中,我問她說,你是醫生嗎。她說,是的,中醫。
我們去她家中小坐,客廳乾淨整潔,粉紅色窗簾,有一個小吧檯。你一個人住?小蟲問她。
我沒有結婚。李春說。
她問我們喝酒嗎,並去給我們拿杯子,我細細看她,左臂果然比右臂略長,我們三個坐下來,她給我們倒酒。動作輕巧美麗像跳舞。
小蟲喝一口酒,略帶緊張:大概這是他第一次真的看見獸。
他說,那個電話……
登錯了,李春笑,他的電話最後一位是六,你是九。
他?我問。
不在了。她說。
我無意聽戀愛故事,於是直奔主題,我問她說,照片中的那隻喜樂獸你認識嗎。
是的。李春喝一口酒,動作極其優美,她說,那就是我。
她的眼睛,漆黑,看著我,已經是一個人類老人的模樣,算起來,五十年前,還是一隻幼獸。
我以為喜樂獸一直會是孩童模樣。且沒有性別。我低聲呢喃。
她笑了,她說人類對喜樂獸其實知道得太少了。
她說得沒錯,人類對獸始終知道得太少,卻自以為是,還為它們著書立說,無數人靠它們吃飯且騙得了功名利祿。但無人知道獸確切地生活,如何生,如何死,看著人類,如何過下去。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我無法把照片中的幼獸和眼前的老獸聯絡起來——她已經老了,但眼睛確實和那隻獸無比相似,我隨口問她說,喜樂獸能活多久。
長生不老。獸回答。
那一夜我極倦,小蟲送我回家,為我衝牛奶,像我兄長那般哄我睡覺。我半夢半醒,對他說,記得餵我的鳥。他笑捏我的鼻子,說,我知。
殊途同歸,誰知道,他找的李春,和我找的獸,竟然是同一。
那一夜我又夢見那隻喜樂獸,而且還是幼獸的樣子,她依然那樣看著我,眼中恐懼似乎更甚,突然,發出一聲清脆的,鳥兒一樣的獸鳴。
我猛然驚醒過來,似夢非幻,聽見鳴聲不斷——原來真的是我的鳥在叫,突然之間,瘋了一樣,叫了起來。
我衝到客廳開燈,看見鳥無比亢奮地跳來跳去並且鳴叫,我極懼,衝過去看,卻聞到鳥的水槽中酒氣沖天——死小蟲!竟然用白酒當水喂鳥!
我想打電話去罵他,但終於忍住,給鳥換了水,把鳥籠罩上黑黑的籠罩,就再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