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面子。他不知道狡詐,他更不懂權變,他在這種時候甚至不能夠冷靜地深思。所以他終於忍住氣直率地對她們說:“好,四嬸,陳姨太,就算你們說過,就算我忘記了。我現在賠出來就是了。陳姨太取過三百塊,還有兩百;四嬸還有一百塊。我後天下午把錢送過來。”他的臉也掙得通紅,他說完竭力咬嘴唇,因為他害怕他會在她們的面前氣得淌出眼淚。翠環早端了臉盆進來,便絞了臉帕給他送過去。他拿起臉帕仔細地在臉上揩著,不願意再對她們講一句話。
“陳姨太,我們走罷,大少爺既然說得這樣明白,我們也用不著多說了。大少爺說話自來是說一句算一句的。我們就等著他後天送錢來罷,”王氏滿意地對陳姨太說,但是她的話裡還帶了一點諷刺的味道。她們進用輕蔑的眼光看了覺新一眼,就帶著覺世大模大樣地走出去了。
“好香,”翠環生氣地小聲說。
“讓你們都來逼罷,我曉得總有一天要把我逼死,你們才甘心,”覺新揩好臉把臉帕遞給翠環,眼睜睜地望著她們走出去,還聽見她們在外面發出笑聲,他忍不住氣惱地自語道。
“大少爺,”翠環痛苦地在旁邊喚了一聲。她關心地說:“大少爺怎麼說起這種話來?為這種事情生氣也值不得。”
覺新驚訝地看她,那一雙秀美和眼睛裡貯滿了清亮的淚水,好象寶玉似地在發亮。這似乎是另一個人的眼睛。他覺得一股熱慢慢地在身體內發生了。他感激地望著她,一時答不出話。
淑華從內房裡跑出來,又聞到了陳姨太留下的香氣。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兩個老妖精,我恨不得打她們幾個嘴巴!”她又愛護地抱怨覺新道:“大哥,你也太好了。她們的錢又不是你拿去用了,為什麼該你賠出來?明明是她們不要臉,看見商業場燒了,在你這兒耍賴,你還要上她們的當!是我,我一定不賠,等她們自己找公司要去!”
“三妹,你還不明白,這筆款子是我經手的,”覺新痛苦地搖搖頭,彷彿受了很大的冤屈似地辯解道;“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算是我這一輩子倒楣,偏偏碰到她們,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總不相信你那些辦法,你說這幾年來你究竟得到什麼好處?二哥、三哥他們都說你的作揖主義只害了你自己,害了你喜歡的人,”淑華氣惱地反駁道。
在外面三更鑼響了,沉重的金屬的聲音好象發出警告來證實淑華的話一樣。覺新不能夠再替他自己辯護了。
第二天上午覺新到商業場去。轎伕不得不把轎子在街口放下來。商業場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人是這樣的多,把一條街都塞滿了。覺新慢慢地走到商業場門口。巍峨的門樓仍然完好地聳立在那裡,他從大門往裡面一望,只看見一大片磚瓦堆,和三三兩兩、搖搖欲墜的焦黑的斷壁頹垣。門內有一條勉強可走的路。守門的警察認識他,便讓他順著這條路走進裡面去。
他剛剛走了幾步,便有一股悶人的熱氣夾著焦臭迎面撲過來。他踢開絆腳的碎石、破磚,愈往前走,這樣的氣味顯得愈濃,還有燻眼刺鼻的煙霧來包圍他。除了磚瓦堆,他看不見別的東西。到處都是磚瓦堆,沒有一間半間他認識的房屋。他走過,一些人在招呼他(人數不多),是熟識的商店店員的面孔。他們有那些磚瓦堆中掏什麼東西。有些堆裡還在微微冒煙。人們不斷地提了桶把水往上面澆。
完了,什麼都完結了。他找不到事務所的一點痕跡,只有兩三個雜役立在磚瓦堆旁邊寂寞地談話。這便是他幾年來每天必到的地方。他在那裡徘徊了一會兒,便往外面走了。
覺新從商業場出來又到黃經理家裡去。黃經理早到章總經理家報告商業場燒燬的情形去了。幾個同事都在這裡等候黃經理。大家隨便談了一陣。黃經理帶著倦容回來了。他要大家靜候公司總經理的指示(下星期內公司要召集臨時股東會議)。
覺新在黃家吃了飯告辭出來,又到一家相熟的銀號去。他要賠償王氏和陳姨太的三百元存款,自己手邊的現款不夠,只好向那家銀號借貸。這家銀號跟覺新有往來,覺新平日的信用又好,所以借款的事一說就成功了。
覺新把事情辦完,又到周家去。枚少爺的屍首剛剛經過大殮,他無法再看見死者的面容。靈柩停在內客廳裡,枚少奶穿著孝服匍匐在靈前痛哭。芸也在旁邊哀泣。陳氏兩眼紅腫,正在跟周氏、周伯濤兩人商量在浙江會館裡租地方設靈堂成服的事。周伯濤看見覺新進來,一把拉住他,求他幫忙辦這些事情。
覺新帶著一身的疲乏來到周家,他只想早回家休息。但是他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