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封
當我們進入乒乓球室的時候,我們發現已經有人佔領了我們的地盤。我們找了一張離他們較遠的球桌躺下來,彼此目不斜視。但是我們製造的聲音還是干擾了他們。他們於是弄出比我們更響的聲音。你知道我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王祖泉也不甘示弱,我們決不容允別人的聲音比我們的響亮,我們差不多又把那張球桌壓垮了。他們或許是疲勞了,或許是感到自卑,終於從視窗爬了出去。第二天木工們修復了那個破爛的視窗,還裝上了鐵條。我們再也進不了乒乓球室,我們必須轉移地方。
楊春光的信像三流小報的連載小說。我把我看過的這幾封信揣進兜裡。下午,牛紅梅野炊歸來,我問她幹嗎不跟楊春光離婚。她說幹嗎要離婚,這樣不是很好嗎?離婚還得結婚,我為什麼要從這個墳墓跳進另一個墳墓。晚上吃飯的時候,牛紅梅發現她的信件少了好幾封,她翻箱倒櫃找信,好像家裡失竊一樣焦急。她問我是不是從她的抽屜裡拿走了信件?我說沒有。她有氣無力地坐到沙發上,認真嚴肅地回憶信件可能的去向。
我叫她吃飯,她說她沒有胃口。半年多來她總是一邊看信一邊吃飯,就像有的人一邊看報紙或者看電視一邊吃飯那樣。
我從兜裡掏出那些信件丟在餐桌上。牛紅梅從沙發上跳起來,撲向餐桌,她立刻變得有精神有胃口了。牛紅梅對我說當初看這些信的時候,她曾經用手扯過自己的頭髮。
恨不能用石頭給天砸出一個窟窿。但是看多了也就無所謂了,她靠這些信件和電視打發無聊的日子。她說你就把它當作小說來看,其實王祖泉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她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你想一想,她能在詩人羊克家的客廳裡睡成一個S,還打鼾聲,這多麼了不起。牛紅梅像表揚自己一樣表揚王祖泉。
後來,在無數個我回家的週末,牛紅梅斷斷續續地告訴我:王祖泉病了。
他們吵架了。
田仕良導師對楊春光的行為表示反感。
他們已經兩個月沒過性生活了。
如果王祖泉少說兩句,那麼他們的關係不會鬧得這麼僵。
王祖泉為什麼不主動一點,真是急死人了。
他們終於和好了。
牛紅梅像談論國家大事一樣談論以上的內容。當她接到楊春光跟王祖泉合好的這封信的週末,她硬拉著我跟她下館子。我拒絕她的邀請,我說我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她站在客廳一言不發,整整站了15分鐘。她說如果我不跟她下館子,她就永遠這麼站著。15分鐘、20分鐘、30分鐘、35分鐘,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終於同意了她的請求。
被牛紅梅邀請的還有她的同事張珠玲,好朋友羅東榮。三個女人再加我,正好組成四人幫。牛紅梅建議大家都必須喝一杯啤酒,沒有人表示反對。牛紅梅舉杯邀大家,說為楊春光和王祖泉言歸於好乾杯。四隻玻璃杯碰在一起,啤酒的泡沫溢位杯口,流到女人們的手背上。喝到最後,她們都有些醉了。我發覺她們只是一個勁的傻笑。牛紅梅的笑聲特別響亮,好像是有人在撓她的胳肢窩。牛紅梅愈是笑得開心,我愈是想哭。我覺得牛紅梅已經變態了。她們的笑聲莫名其妙。她們搖晃的身體和張開的嘴巴,都顯得十分虛假。
從此以後,我開始摹仿牛紅梅寫字。我從紙堆裡找出一本牛紅梅高中時期的作業本,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嚴格地說,這是牛紅梅高中時期的作文字。翻開一頁,你會看見《論幸福》的標題,然後是《說說謙虛》。《記一件難忘的往事》、《畢業後的打算》。牛紅梅在《論幸福》這篇作文裡,引用了俄國著名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把她的這本作文認真地抄寫了一遍,最後我的字跡和我的思想全部牛紅梅化了。我用牛紅梅的字型給楊春光回了一封信:
春光:
你好!在你跟王祖泉相好的日子裡,我也認識了一位男朋友。他是畫家,長頭髮大鬍子。他常到我們臥室裡來作畫,我給他做模特兒。畫著畫著,他便丟下畫筆,把我抱到床上。他的手上全是顏料。他從來不洗手,他把那些顏料塗到我的身上。他說我的身子就是他的畫布。有一次他丟給我一個畫夾,要我畫他,他做我的模特兒。他像一個野人,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力量。我只看他兩眼,便感到四肢無力,連一支畫筆都舉不起來,差一點暈了過去。我從來沒有那麼認真仔細地看過一個男人,包括你。
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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