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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不懂事,每天多抽菸,勝過活神仙!

我被嗆得咳嗽起來,突然覺得反胃,我說,先走了。

他們笑著送我走,我在漆黑的大街上想到那個死去的評論家,摸出煙,點上,抽一口,居然像第一次抽菸那樣覺得暈起來。

找了個花臺坐下來,鍾越給我打電話,他說你怎麼還不回來,我很擔心你。

就是一瞬間而已,我說不出話,想到很小的時候,我回家晚了,母親也會給我電話:你快回來,我做了你愛吃的,等你回家。

你回家嗎。

我以為我無家可歸。

我和鍾越在陽臺上曬太陽,他對我講到窮途獸遷徙的故事,他們從東邊來,他們的村莊發生了戰亂,死的死,逃的逃,他們是流亡者,從獸的哀號中離開來,一路走走停停,穿越了戈壁沙漠,大山河流,平原湖泊,終於來到了永安。

他說,永安是好的城市,比別的很多城市都好,我們在這裡過得很好。

我覺得心寒,窮途獸如此愛這個城市,但城市的人卻譏笑他們為下等居民,他們住在最混亂的地方,過著最清貧的生活,但他們卻說,我們在這裡過得好。

我笑他,我說,怎麼才叫過得好。

鍾越厚鏡片閃光,他說,吃得飽了就過得好。

我幾乎心酸到落淚。

此時我電話響,接起來,是已經被我遺忘的導師,他連好也不問,劈頭蓋臉,問我:你是不是馴養了一隻窮途獸?

——你又想搶去解剖?我心裡一陣噁心,說,沒有。

他說你少騙我,快點把他送走不要和窮途獸打交道。

你管我!我突然爆發,我說你是貴族,是教授,不是我們這樣的下等生物,你當然高高在上沾沾自喜你其實什麼都不懂。

說完,掛電話。

鍾越問我,誰的電話。

我說,討厭的人。

我導師,我認識他八年,倒黴八年,他自以為是剛愎自用陰險狡詐自私自利我受夠他!

永安的人說到獸,認識獸,看獸的故事,解剖獸或者研究他們,但他們沒有人知道自己過怎樣的生活,自己過著獸也不如的生活,在這個城市中,自殺者每天都有,意外死亡的人更多,快樂的人多,絕望的人更多,但窮途獸,他們從貧瘠遙遠的地方來,在永安,和勞改學校的孩子打成一片,面容醜陋而身材矮小被人恥笑,但他們說,過得快樂。

其餘的人,你們若知,是多麼可恥。

我著手寫窮途獸的故事,關於他們的遷徙,開著兩輛大卡車,開過塵土飛揚的土地,窮途獸吃得多——但鍾越常常只吃我的剩飯,他說,我已經給你添夠多麻煩,不好意思再多吃,我給他買蛋糕回來,他也讓我先吃,說自己不愛吃——常常都覺得飢餓。鍾越說,有一頭飢餓的窮途獸活生生吃掉了他自己,在經過另一座現在早已經破滅的城市途中,他從右手開始然後是左手,突然發了狂,誰也無法阻止他,城市中的人冷漠看他們,無人幫助——我問他說,你們可恨那些人類。

他說,不,那是他自己的命。

——雖然如此,老天有眼,他說的城市已經在數年前毀滅,城市中突然爆發了瘟疫,無數的人比賽似的自殺,終於變成了一座空城。

我把這個訊息告訴鍾越,他卻嘆氣,他說,真可憐,那是一座很快樂的城市。

我把這個故事寫進我的小說,寫那個吃掉自己的窮途獸,他經過那座城市,愛上了一個人類的姑娘,但她不給他任何食物,於是他在她面前吃掉了自己,留下自己的心臟給姑娘。

我給鍾越講這個故事,我說,你喜歡嗎。

他笑,像一個長輩,他說,你是小說家。

小說家不負責任,只會編造,只會編造已經知道的劇情,對於生活的本來面目,一無所知。

我知。

很多年前,我逃開實驗室,變成小說家,寫了很長一段時間言情小說,我導師打電話罵我,他說你寫的什麼東西,都被人寫了五百次不止,我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局,真讓人嘔吐——雖然如此,卻大賣,我用得來的錢買了我的公寓,甚至到現在還吃那些利息過日子。

後來有一天,我自己也難以忍受,於是開始寫獸的故事,但獸的故事沒人看,倒是我在市報上寫的飲食專欄辦得風風火火,責任編輯催我快去找哪裡有好吃的東西,他說,你的專欄辦得很好,我下個月就給你漲稿費。

但沒有人知道獸的故事,獸的故事都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