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知道了,死活不讓,還怪母親說:“你這是自己找死呀,還不一定劃上呢。要是被人看破了,還不引火燒身呀!”
母親說:“沒劃上就謝天謝地。要是劃上了呢?一封門一抄家就什麼也沒了!一家人吃什麼?”
父親固執地說:“就是劃上了政府也有政策,會留口糧的。你不要害我,快去都拿出來!”母親拗不過,只好當著父親的面把藏好的糧食又搬回來。
父親預料之外,母親預料之中的事很快就發生了。沒過幾天,一群抄家搬糧的人突然上了門,七手八腳地把所有能值一點錢的東西全抄走了,把所有能吃的東西全裝走了。這些抄家的人都是外村的,誰敢、誰會說一聲“留口糧”?
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昨天還對父親彬彬有禮的人,突然就變了臉,走路都彎得遠遠的,好象就怕沾染了大麻瘋;說話也變了腔調,昨天還稱父親為“先生”,今天就很不客氣地指名道姓,而且聲音也是粗聲怪氣的。我們姐弟四人也成了地主崽子,上學再無人邀我們為伴。玩也只能輸不能贏,若偶爾贏了,對方就指著鼻子罵地主崽子不老實。
父親的僥倖心理徹底破碎了。他一時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他看著空蕩蕩的老屋,欲哭無淚地說:“怎麼辦,怎麼辦?不餓死也要被鬥死、逼死!”
父親說的鬥就是開鬥爭會,讓群眾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逼,就是要交待工作隊追查的所有問題,交出埋藏的硬貨,交出所有剝削帳。
母親勸解父親說:“你不要這麼急,你一世沒做過虧心事,方圓幾十裡沒有你的仇人,怕什麼?你的家底堎下老老少少都清楚,有硬貨無硬貨,有剝削無剝削,幹部心中有數。我就不信沒有人說公道話。”
不久,母親的話又得到驗證。雖然鄉里村裡開過幾次鬥爭會,但並沒有人說太過份的話,追查藏物時也無人惡意相逼。但是,既然已經鐵定為四類分子(此時,階級敵人還只有四類,即:地主、富農、反革命份子和壞份子)之首,今後的艱難也確實叫人心膽俱寒。
家裡沒一顆糧食,一家七口眼下吃什麼?是地主就一定有剝削,可我們家不但從沒放過租更沒放過高利貸,而且自己還欠著別人的債,過堂時這剝削帳怎麼交?歲末快到,家裡錢糧全無,這年關怎麼過?父親想到這些是那樣的煩躁不安,有時竟痛不欲生……。
第一章 家鄉給我的不只是生命之三 我有這樣一位母親
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母親,我們這個家還能不能延續下去,我們姐弟四人還有沒有今天?
母親睿智,堅強,能幹!她個子不高,身材清癯。最讓人憐憫的是她那雙小腳。看得出來,小時候裹腳時包紮得可真狠。雙腳的腳趾全脫臼了,外邊四個向內折斷壓在腳板底下,大腳趾向外扭斷擠壓在腳背的前端。兩隻小腳就象長在缺水少肥的紅壤地上的老薑,乾癟,畸形,沒有生氣。大概是腳趾承受不了重壓,行走時身子微微後仰,重心落在腳後跟上,就象戲臺上的小旦,踩著碎步前行。常聽母親說,她十四歲嫁給父親,正產小產一共生了十六胎。前面的都夭折了,直到三十多歲生了姐姐,又隔幾胎之後才生了我一個男孩。父母生怕我又不能成人,一落地就將我用銀絲栓著鼻子,用項圈套著脖子,用神鎖鎖著身子,還給我取了個很賤的乳名。後來又生了兩個弟弟。為了把我們撫養成人,母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家裡被劃為地主後,為了度過難關,為了減輕父親的壓力,母親把裡裡外外的大小事情一肩扛起。她的那雙小腳真如正樑立柱,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剝削帳實在無帳可查,工作隊只好估計一個數字,限期兌現。雖然數目不大,但家裡一無庫存現金,二無貴重物品可抵押,一些可用、可吃的又全被搬走了。過關只剩一條路:向親友求助。
記得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早晨,母親很早起床,安慰了父親幾句,並叮囑我們天冷不要出門,在家等著媽媽回來。然後撐開破傘,頂著寒風,一雙小腳踩著又窄又滑的泥濘小道,奔波勞累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家。其實親戚也沒有一個是富裕的,都是盼翻身求解放的主,手邊根本無錢可借。但都答應鼎力相助,有牛的牽牛,有豬的趕豬,只要能值點錢的東西明天都會一併送來。在親朋好友的資助下,總算可以過這第一關。
但是家裡已兩天沒開鍋了,個個餓得像一堆爛泥,攤在床上、凳上。看到母親回來,大家明知家裡沒有一粒米,還是象見了救星一樣,希望母親能有辦法搞到一點吃的。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