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就是於萍。
冤家路窄,這個黃毛丫頭成了我的同學,特別愛勞動,能把教室裡的玻璃擦得讓蒼蠅也滑了腳——事實上,沒一隻蒼蠅膽敢飛入校園。無數雙狂熱的眼睛在虎視眈眈。上繳蒼蠅的屍體也是“學雷鋒活動”的內容之一。為此,我在上學路上也緊攥著一隻自制的蒼蠅拍,不走尋常路,專挑汙水橫流的小巷,哪裡臭就往哪裡奔。我母親因為我在吃飯時突然放下碗,狀若瘋狂地去追殺蒼蠅,嚇得摔碎碗,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不謙虛地說,我抓蒼蠅是努力的。成績也卓有成效,每天能弄到幾十只蒼蠅。令我鬱悶的是,於萍上繳的蒼蠅屍體總是全班最多。活動進行到最高潮時,她仍然能每天抓來數以百計的死蒼蠅,還不缺胳膊少腿,個個可以拿去當標本。我非常納悶。難道於萍家專門孵蒼蠅?我跟蹤了她。
我真蠢。真的。我跟蹤了整整一個星期都未發現於萍的秘密。我怎麼也沒想到於萍在女廁所裡一蹲就是半個小時為的就是抓蒼蠅。我還以為她便秘了。我蹲在女廁所外面,腳蹲麻了。我為什麼就想不到進廁所抓蒼蠅?可見我的智力是有問題的。或許這不能怨我。畢竟在廁所裡抓蒼蠅也有技術含量。因為轟轟烈烈的“學雷鋒活動”,縣裡的幾間公廁一天有十幾趟人馬來打掃。要逮蒼蠅,必須翻過隔板,到後面的糞坑,還不能直接得拍子往蒼蠅聚堆的地方拍,那樣屎會濺一身。得用一個塑膠袋,越大越好,把新鮮剛出爐的屎撿進去一砣,屏住氣息,等蒼蠅飛來。看火候差不多了,趕緊收口,打上結,裝進書包,再拿回去浸在水裡,淹死蒼蠅,就大功告成了。當我在有心人的指點下,終於發現問題的要害所在,我出離憤怒了,馬上跑回學校向老師檢舉了於萍同學的這種惡劣行徑。老師奇怪了,說,廁所裡的蒼蠅就不是蒼蠅?
我無話可說,立刻往廁所裡躥,腳跟都打在後腦勺上。那天,我忙到黃昏,逮到成百上千只蒼蠅。我把它們裝入塑膠袋,驕傲地拎在手中,帶回家,放在枕頭旁邊。我想老師明天會表揚我的。我都在夢裡笑出聲。第二天,我一大早去了學校。我還沒來得及展示自己的勞動成果,站在講臺上的老師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大聲宣佈:從今天起,“學雷鋒活動”不抓蒼蠅,改幫孤寡老人挑水劈柴,要讓他們感受到雷鋒就在身邊。
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做沮喪。我恨死於萍了。
說起打蒼蠅,或許應該提一下五八年抓麻雀的事。那是孩子們盛大的節日。我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當時中央提出要開展“除四害、講衛生”的愛國衛生運動。所謂“四害”,指的是麻雀、蒼蠅、蚊子、老鼠。其中又以打麻雀、老鼠聲勢最為浩大。這是有原因的。畢竟蒼蠅與蚊子不與老百姓嘴裡搶食。我聽大人講,縣裡開大會,幹部在大會上算賬,說,一對麻雀,一年能孵出四十隻小麻雀。一隻麻雀一年要消耗四斤糧食。縣裡起碼有一百萬只麻雀,乖乖啷個嚨,這得吃掉多少糧食?縣裡的幹部最終也沒給出一個具體數字,但無疑麻雀就是壞蛋,與蔣光頭一樣壞。當然要以人民戰爭的形式圍而殲之。那是何等壯觀的一場圍剿啊!全縣人民不分老幼婦弱,一起出動,敲鑼打鼓,手執彈弓、竹竿,還拿鞭炮放在洋皮桶裡炸。麻雀到哪,人就到哪,口號是“不讓麻雀吃食、休息,使它無藏身之處,無立足之地,務必以疲勞戰術,餓死它,活活累死它。”可惜那年我才四歲,要不我抓到的麻雀數量一定要比於萍抓到的蒼蠅數量多。
人間世 九(1)
在水的極深處,藏著一面牛皮鼓。當它被敲響,夜色會像一隻大得看不見形狀的黑鳥突然收攏翅膀。天空還是黃澄澄的,公園外面的霓虹已在悄無聲息地逐一亮起。它們把一杯杯搖晃的紅酒傾入池塘中。原本寂靜澄明的水化作一片瀲灩。光影中的荷葉若沉默的智者,容顏悄然隱遁。我從水裡抬起頭。蜻蜓不見了,飛來兩隻麻雀,站著太湖石上啾啾鳴叫。在它們的對面,圍牆之上,是一個曾無情驅趕了它們的稻草人模樣的霓虹廣告牌。那些在公園裡遊蕩的人朝著門走去,臉龐漸漸模糊。
門,掩蓋藏在它內部的事物,給人提供想象。偶爾,它開啟自己,讓想象成為現實,讓我們理解現實與想象之間的差距。玻璃門不是門,它是窗戶,是炫耀以及對忙碌的表達。門,這種隱蔽的內心,如光線般切開空間,切開人們的生活。門裡是獨享的秘密。門外是公眾所需的閱讀。或許可以說,牆是死的,門是活的;牆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障礙,門是一種包含障礙在內的靈活。事實上,從穴洞中進出的是動物,從門中走出的是文明。文明的發達程度即體現在這種靈活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