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一翻,往阿顧懷裡一倒,瘌痢斑剝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露出裡面淨光的身體。阿顧老實頭一個,嚇得“啊呀”一聲嚎起來,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豔屍。趁這個空擋,牆頭上的女子們紛紛跳下來。其中一個黑皮粗壯,伸手到牆那邊,又拽上來五、六個形色各異,神色相仿的年輕窯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陣絕望: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要在這一方淨土上登陸了。心裡一急,他嘴上也粗起來:“你們這種女人怕什麼?夾道歡迎日本兵去啊!”
阿顧想從懷裡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裡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怎樣也釋不開手。英格曼神父看到這香豔的洪水猛獸已不可阻擋,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劃了個十字。
樓上所有的窗簾都開啟了,女孩們看見掃得發青的石板院落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弄汙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籠、包袱、鋪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裡拖出長絲襪和緞髮帶。
我姨媽此時並不知道,她所見所聞的正是後來被稱為最醜惡、最殘酷的大屠城中的一個細部。她那時還在黛玉般的小女兒情懷中,感傷自己的身世。我姨媽書娟驚訝地的看著阿顧怎樣將那蓬頭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樣就軟在了阿顧懷抱裡,白光一閃,女人的身子妖形畢露,在兩片黑貂皮中象流淌出來的一灘骯髒牛奶。我姨媽一下子把她的不幸身世與這不堪入目的圖景聯絡起來: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個秦淮河青樓女子的隱情之後,做主替他應承了一項講學計劃,促他去了美國。出國不久,外婆懷上了我母親書妤,又做主留在美國分娩。外婆想以距離和時間來冷卻一段豔情,她信心十足: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書娟快步回到寢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樓下十幾個俗豔女子已成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哭嚎漫罵,抱樹的抱樹,裝死的裝死。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面絲絨斗篷,對神父們說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統一下。說著她已經消失在斗篷後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到:“動物!動物!”
英格曼神父臉色蒼白,對阿多那多說:“法比,剋制。”法比。阿多那多長在揚州鄉下,對付中國人很象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都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國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眼看阿顧和陳喬治兩人寡不敵眾,他對窯姐們說:“既然要進入這裡,請各位尊守規矩。”
阿多那多用一條江北嗓門喊出英語:“神父,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僱工說:“無論如何也得攆出去!”
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和窯姐們已裡應外合起來。混亂中阿多那多揪住一個正往樓門裡竄的年少窯姐。一陣稀里嘩啦聲響,年少窯姐包袱裡傾落出一副麻將牌來。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聽出牌是上乘質地。一個黑皮粗胖的窯姐喊:“豆蔻,丟一張牌我撕爛你大胯!”叫豆蔻的年少窯姐在阿多那多手裡張牙舞爪,尖聲尖氣地說:“求求老爺,行行好,回頭一定好好伺候老爺!一個錢不收!”豆蔻還是掙不脫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後門拽去。她轉向撲到麻將牌上的黑皮窯姐喊:“紅菱,光顧你那日姐姐的麻將!……”
紅菱便兜起麻將朝難解難分的阿多那多與豆蔻衝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豆蔻一隻手,豆蔻成了根繩,任兩人拔起河來。
英格曼神父此刻揚起臉,見紫金山方向起來一股濃煙。天又低又暗,教堂鐘樓的尖頂被埋在煙霧裡。寒流來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關節如同釘上了鏽釘子一樣疼痛。他又揚起臉看一眼窗臺上的女孩們,對她們嚴峻地擺了一擺下巴。所有年輕純淨、不諳世故的面孔剎那間迴避了。只有一張面孔,還在定定地出神。
第二章
更新時間2009…4…22 10:17:46 字數:3119
這正是我姨媽書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陣腹痛鉗住了。沒人告訴她這樣可怕的疼痛會發生。假如不是因為一個妓女,她母親不會強迫她父親離開祖國離開南京離開她;她母親一定會向她講解,這腹痛是怎麼回事。由此她切齒地恨那個使她家庭支離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這一群妓女。看看她們乾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後面寬衣解帶,大行方便。書娟不理會她敬愛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為她實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細牙,恨著恨著恨起了自己。書娟恨自己是因為自己居然也有樓下妓女的身子、內臟,以及這滾滾而來骯髒熱血。她已經痛得自持不得,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那個身段豐碩膚色如銅名叫紅菱的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