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說心中仍有巨大的不安。家康看去對南蠻和紅毛的對立已瞭然於胸。然而仍有兩件事是他所不知的,其一乃是伊達政宗的性情,其二為大久保長安的人品。對天下之人與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者,唯有神佛。人總有誤信誤見。比如信長公,性喜獵奇,少了新鮮玩意伺候著,很快就會被他厭棄,故荒木村重才被迫叛亂,佐久間、林佐渡守等舊臣亦遭流放,明智光秀才會兵變。秀吉公也一樣。在他晚年令利休居士切腹時,他的昏昧不明已尤為顯著。那時他聽信諂媚,已墮入驕奢自大的深淵。光悅以為,秀吉公並非真心信服信長公,故才先追隨而後代之。然而到了晚年,多疑與驕奢便毀了秀吉公傾半世之力打下的江山。家康公便比秀吉公少了許多弱處,若想尋得比他更聖賢之人,世間鮮矣。雖然如此,在光悅看來,家康身上畢竟還是有些缺失。
“無須多慮,但說無妨。”
望著家康坦蕩的表情,光悅感到身體有些僵硬。但是,愈緊張愈要一吐為快,正是光悅的性格。“非他,小人擔心大人您對教義的態度。”
“你不是要勸我也信教吧?”
“不,小人從未這般想過。但是……”
光悅不知該怎說才是,乾脆橫心直言道,“大人對信奉之事過分仁慈了。換言之,亦是對神佛不夠堅定。此即小人所憂之處。”
“唔……”家康表情古怪地沉默起來。
“小人以為,大人對所有教派一視同仁,太寬容了。”
“唔。”
“小人絕非想勸大人皈依日蓮宗。同為洋教,南蠻和紅毛鬥得如此激烈。面對這一事實,大人您是否也當好生了解他們各自的教義?萬一他們的爭鬥殃及我國,您也能夠清楚判斷,當支援誰,不支援誰?”光悅說著,感到身上越來越熱,汗水漸漸滲了出來。
家康沉思良久,方道:“光悅,我記得你常常道,人和人的脾氣秉性不一樣。”
“是。不過脾氣秉性和教義宗旨不能一概而論。”
“那可能是和危害人間的邪教相比而言。重視人的性命,主張慈悲為懷,宣揚正義與太平……秉持這些信奉的人,比那些少了信奉的人離我們更近。”
“大人,可能小人這樣說太固執了,但人性情各異,亦有令人憂懼之輩。若其變成脫韁之馬、謗法之徒,或成野狐禪,如魔道一般,也許比毫無信奉還要可怕。”
“不,並非說你沒有道理。是啊,許多人以為自己已然悟道,其實是魔道。強迫別人信奉,或者不許人信奉什麼,都毫無道理。人之性情千差萬別,長相也各不相同,無非因為人的出身心性之不同。故不論來自何宗何派,何妨順其自然……這便是我的想法。”
“大人,就這一點,小人想說說淺見。大人您方才說到‘魔道’,小人不認為大人真在講魔道。但是世上諸多學人,信奉之忠誠完全不及大人,卻對八大宗派瞭如指掌,無論鬼神儒佛,都能如數家珍。”
“此乃小魔道。”
“可這般說。他們知之,卻並不信之。故不管遇到什麼樣的水流,他們都會立刻被沖走,即如隨波逐流的浮木。”
“是啊。”
“天降雨,雨生洪,洪浪滔滔,此乃天道。小人我……”光悅逐漸難以抑制心中所思,眼中綻放出異樣的光芒,“改變大人的信奉,並非小人本意。大人對浮木的無所顧慮,讓小人折服。但若讓那些浮木把辛辛苦苦築好的大堤沖垮了,堤後的百姓可就遭殃了,故小人才提醒大人要注意‘浮木’。”
家康突然使勁點了點頭。“嗯,我似明白你的意思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光悅,你言中所指,似為大久保長安?”
光悅呆住,但他並無懊悔。他在說到“浮木”時,心裡想的確實是長安。長安並無嚴肅認真的信奉,卻一肚子見識,仗著那些玩意兒傲氣十足,神氣活現,實不過是狐假虎威。
“光悅,你對伊達政宗亦有所憂?”家康冷不丁冒出一句說笑般的話。
面對如此直白的問話,光悅也無法立刻回答。他並非對伊達政宗有所忌憚,而是忌憚心中神聖無比的日蓮大聖人。人與人之間,互生憎恨萬萬不可,但對於那些玩弄權術、野心萬丈之人,卻絕不可寬大待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久保長安和伊達政宗亦有所不同。二人同樣都有強烈的貪慾,但長安雖有怪癖,卻無殺氣。政宗則相反,貌似超然,實則周身充滿亂世的凜凜殺氣。家康此時特意提及二人,是否已對此有所察覺了?不過,現在光悅無確鑿證據以評說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