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平平仄仄寫不出完整的詩篇,散漫而就的只有一段段潦草的語句,缺乏中心,毫不連貫。很多念頭都在瞬間興起,隨後倉促破滅。你就像那隻還未曾長大的貓,想要跳到更高的地方去時總會因爪子無力而摔回地上。地上是柔軟的草。漫向四周的柔軟的草。
綠色層次分明。
這樣一段生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日子過得平整良好。有兩個表親,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小時候總是打打鬧鬧在一起,現在他們和你一同長大了,關係有些生疏。就讀的是區重點中學。所謂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老師們也沒了耐性。只催著快快解題。快快解題。你看,窗外的梧桐葉又黃了一季。
你在這個城市,這個地域,這個老房子裡衝動地生長,然而在表面上看來卻是如此波瀾不驚。
每天晚上。你都下樓替父親買兩瓶啤酒,樓下的小店裡是自己熟識的鄰居。那會兒總是弄堂裡最忙碌的時候,下班的人們打著腳踏車鈴穿梭其間,籠頭上掛著剛剛買來的蔬菜。某些開啟的窗戶裡,傳來了討厭的廣告聲音。聲音聚在地上,蓄意向前流淌一陣終於停止。於是踏上去的每一步都踩踏出了倦怠。
換下了校服裙子,身上是媽媽改做的棉布睡衣,拖鞋底有水,發出吱吱的輕響。手裡提啤酒。有一陣啤酒瓶常常引發爆炸事件,你心裡跟著有些謹慎的害怕,把它們遠遠提開在身邊。
會爆炸嗎?
爆炸的話,自己不會死吧。應該是傷了手,或者還有脖子,肩膀和右側的胸。纏著綁帶嗎。用餘下的時間躺在醫院裡,絕望得已經不會哭泣。那算不算是一種淒厲的人生。
所幸的是每一瓶啤酒或許都帶著父親的保護咒,你安然無恙地度過十六歲。走上樓梯時,啤酒在瓶內輕輕拍打著壁,如同一片縮小的海。黑暗從頭至尾貫穿了二十級臺階。走了十六年,你可以想象自己是閉著眼般輕車熟路地摸上摸下。
摸黑上下的十六歲。等到了入夜。上網。和陌生的人交換熟悉的話題。無所事事。想象一束憑空開放的曇花。無所事事。棉布衣服透氣良好。明天會下雨嗎。月亮染著紅色的邊。
我走到你身畔,如同空氣般觸碰你的臉。天真而嬌好。肩膀撐開在窗前。脊椎裡卻想要抽出傲慢飛快的枝條,如同被下了魔法的植物,急速地盼望著不可知的美好。然而你對這一切都無法察覺,十六歲的當時,所欲和所求都只有模糊輪廓,只能靠天生的敏銳嗅到那些蠢蠢欲動的迷幻。許多的文字密密麻麻地被生產,卻來不及被輸送出去。那些淺色的、停頓的、不大不小的、獨立的原因。
世事是飛快引線而過的針尖,繞成白色韌性的痂繭,包裹住你未成年的軀體。
傷感的傳奇於是近不了你身,奇異的星辰於是只在視線以外,連下雨前翻滾的雲層都離你越加遙遠。你在如常的日子裡將自己泡成一片舒展的茶葉,卻無法意識到痂繭外浩瀚的海水。
噯。
我目睹你十六歲時的每一天,安靜美好,背景是慢拍的歌謠,哼哼地唱個沒完。包裹在柔韌痂繭裡的靈魂在漆黑的樓道上閉眼上下。但就是十六歲的那天,你在第十八級臺階上,發現青春是確有其事的蛇,突然地咬了一口,於是硬繭破口撒下光點。從此像一根髮絲被吹進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能扯出疼痛。
終究還是你吧。笑容裡有不可抑制的想象。知道哪裡有葵花花田。所有的生命都被塗上青春尖銳的光亮。無毒無害。怎麼會無毒無害?
我們都是這樣。在哪時起突然變得通體銳刺,從破開的痂繭口染上異世的色彩,從此華麗顛覆了平淡的曙光,被人稱為潰爛的部分突然開出驚豔的花朵。那些所有的十六歲或十五歲,那些所有尋向彼岸的渡船。
都是你吧。
第一部分 第2節 七堇年
這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他說那是因為在他的家鄉每年暮春時節會有漫山遍野的三色堇綻放。那種樸素的花朵有著能夠瀰漫一生的寂靜美感。
當我長到能聽懂他這些話的年齡的時候,我已經記不清楚他的樣子了。唯剩影集裡的一張黑白照片。那種邊緣上有細小的凹凸有致的花紋的老照片。母親說那是我一歲的時候。我看到一張天真無邪的幼兒的臉。稀疏的毛髮,瞳仁深黑而且明亮。父親抱著我,目光無限深情與嚴肅,帶著拘謹的淡淡笑容。有突出的顴骨與瘦削的兩腮和下巴。輪廓分明,面若刀砍斧削一般的英俊。穿一件潔白的襯衣。很多年之後偶爾翻出來看到,凝視著定格在這張照片上的兩張面孔,感到陌生。有錐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