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部分

當垂老的晚清遭遇青春萌動的明治

——評陳舜臣大歷史寫作的開山名著《甲午戰爭》

旅日學者 李長聲

陳舜臣是東漢陳寔的後裔;陳寔,就是把竊賊叫做“樑上君子”的那位。祖上從河南潁川南遷福建泉州,再搬到臺灣,父輩經商,又移居日本。他出生在神戶,那裡有陳家墓地,碑上還刻著潁川。雖然生於日本、長於日本,幾乎從未遭受過歧視,陳舜臣卻抱有強烈的中國人意識。這種意識不僅不妨礙他成為日本小說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中國人意識格外把他成就為出類拔萃的日本小說家。

二十來歲時日本戰敗,臺灣光復,陳舜臣又變回中國人。讀大阪外國語學校(今大阪外國語大學),跟日本數一數二的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同校。太郎學蒙古語,舜臣學印度語。本打算留校做學問,可是,非日本人在國立學校的前途到講師為止,當不上教授(這個潛規則直到1982年才被打破),只好走別的路。國籍變來變去,到底是什麼折騰了自己的命運呢?陳寫歷史小說《甲午戰爭》也是要探究這個問題。

作為歷史小說家,陳舜臣名震四地(日本、臺灣、韓國、大陸),而走上文壇之初,叫響的是推理小說。出道不久就接受講談社編輯的建議轉向寫中國歷史小說,1967年出版長篇鉅著《鴉片戰爭》。《鴉片戰爭》大獲好評後,陳舜臣接著寫了《甲午戰爭》、《太平天國》,再後來寫《小說十八史略》等。從時序上來看,好像倒著來,其實寫近代以前,也是為考察歷史如何走到近代這一步的。

《甲午戰爭》這部小說以袁世凱、李鴻章、日本的竹添進一郎、朝鮮的金玉均為中心,描寫戰爭前夜的中國近代史。陳舜臣認為甲午戰爭是中日之間不幸歷史的原點。書名直譯為“大江不流”(出版者因出版需要改名為《甲午戰爭》),他曾在隨筆裡寫到這書名的由來:“當時的中國人對於時局非常焦慮,形容為‘青山沉睡,大江不流’。我對這句話印象很深,並想把它寫進作品中。”他說的這句話出自譚嗣同的五言律詩《夜泊》:“月暈山如睡,霜寒江不流”。這表明他要用淡淡而娓娓的筆致,描寫垂老的晚清怎樣被青春萌動的明治打敗,更捕捉那個時代的氣氛,寫出中國人的閉塞感。

《甲午戰爭》中的所有人物都史有其人,雖有所加工渲染,但基本上不予褒貶。誠如他自己的感覺,有關這場戰爭的資料非常多,以致小說有一點兒被史料拉著跑的感覺。甲午戰爭給朝鮮造成的災難更深重,陳舜臣側重描寫了中國和朝鮮的內部情況,韓國有兩三家出版社翻譯出版了《甲午戰爭》,好些韓國人這才明白那一段歷史的真相。

陳舜臣的歷史小說讀來很有趣。他說過:“歷史小說多半不就是作者依據史料經過推理和虛構而成的混血兒嗎?也許是亂說,但我完全覺得歷史小說也包括在廣義的推理小說裡。”又說:“歷史時代要靠資料及其他來把握,而把握的方法終歸不外乎推理。”有意識地把歷史題材與推理手法結合起來,既是歷史小說,又是推理小說,具有極強的可讀性,恐怕日本小說界無有出其右者。

寫歷史小說需要正確的史觀與豐富的知識。陳舜臣也寫歷史通俗讀物,如《中國通史》,但小說是小說,史實是史實,他一向嚴加區別,不像某些學者取悅於大眾,故意把故事與史實攪在一起,蒙人賣錢。司馬遼太郎的史觀被稱做“司馬史觀”,他死後此史觀更被人宣揚。陳舜臣也自有史觀,可惜在日本還沒人歸納,可能這件事需要中國的研究者來做,而且更勝任也說不定。陳舜臣的《小說十八史略》開篇寫道:“人,唯其人,一貫追究人,這是自古以來的中國人的史觀。”這是他給中國人總結的史觀,大概也就是他本人的基本史觀。

作為同學、同行加摯友,司馬遼太郎這樣評價他:“陳舜臣這個人,存在就是個奇蹟。首先,瞭解、熱愛日本,甚至對於其缺點或過失也是用堪稱‘印度式慈悲’的眼光來看待。而且,他對中國的熱愛有如養育草木的陽光一般溫暖。再加上略微脫離了中國近現代的現場,在神戶過日常生活,也成為他產生觀察與思考的多重性的一個要素。對中國的愛與對神戶的愛竟不乖離,合而為一,真叫人驚奇。”

日本文學當中的中國歷史小說一類由他確立,踵跡其後的有宮城谷昌光、酒見賢一、冢本青史等。田中芳樹稱頌陳舜臣是巨大的燈火,寫道:“所謂中國題材小說,現在正成了路,這是那些高舉燈火走過荒野的先人們的恩惠,而最明亮溫馨的燈火健在,令人不禁從心裡感謝。”

◇B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