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爹對我的斥
責。我越來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對爹的背叛。我非常擔心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
見,但爹沒有懸樑也沒有跳河,他從那間屋子裡搬出,睡在了牛棚裡。他在牛棚
的角落裡壘了一個土灶,用一個鋼盔權充鐵鍋。在後來的漫長歲月裡,沒有牛拉
犁耕田,他就用钁頭刨地。一個人無法使用那輛獨輪車往地裡運糞,他就用扁擔
籮筐搬運。沒有耬播種,他就用小钁刨出溝,用葫蘆頭做成播種器點播。從1967
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畝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釘,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
廣闊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誕,又莊嚴;既令人可憐,又讓人尊重。在
七十年代的一段時間裡,重新當了支部書記的洪泰嶽還動過幾次消滅最後一個單
幹戶的念頭,但每次都被我爹頂回來。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繩子扔到他的面前,說
:“把我吊到大杏樹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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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龍原以為依靠著我的人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臺革命樣板戲,就可以使西門
屯成為全縣的典型,而一旦西門屯成了全縣的典型,他這個帶頭人就可以飛黃騰
達。但事情並沒有像他設想的那樣發展。先是他與我姐日夜企盼著的小常並沒有
乘坐著拖拉機前來指導排戲,不久後又傳來小常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被撤職的訊息。
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過後,東風漸起,陽光和暖,陽氣上升,向陽處的積雪融化殆盡,道路
翻漿,遍地泥濘。河邊的柳樹開始泛綠,院子裡那棵大杏樹上,也顯出了花的微
弱資訊。在這些日子裡,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隻關進籠中的豹子,在院子裡上
躥下跳。杏樹上那個木板高臺,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邊,依靠著黑
色的樹杈,一支接一支地吸菸。因為過量吸菸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
嚨,並毫無教養地往樹下吐痰,猶如一攤攤鳥屎從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
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悵;我哥的處境,孤獨而可憐。
隨著天氣的逐漸轉暖,我哥的處境愈加艱難,他還想繼續排演他的革命大戲,
但群眾已經不聽指揮。幾個出身赤貧的老農,對著呆在杏樹上抽菸的我哥說:
“金龍司令,您是不是該安排一下農活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工人鬧革
命,國家發工資;農民要活命,只能靠種地啊!”
說話間,就見我爹挑著兩籮筐牛糞,從大門口走出去。新鮮的糞味兒,在初
春的天氣裡讓農民們精神振奮。
“種地也要種革命的地,不能只顧埋頭生產、不看革命路線!”我哥將嘴角
的菸頭吐掉,從杏樹上一躍而下,落地時沒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農們上
前將他扶起來,他齜牙咧嘴,推開那些老人的手,說,“我馬上去公社革委會接
受指示,你們都靜候著,不要輕舉妄動。”
我哥換上了一雙高筒雨靴,準備蹬著泥漿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牆外
那個臨時廁所裡小解,與正在那裡的楊七不期而遇。因為那批羊皮襖的事,楊七
與我哥結下了仇,但表面上,楊七還是笑嘻嘻的。
“西門司令官,這是去哪裡?看您這打扮,不像紅衛兵,倒像日本憲兵。”
楊七笑嘻嘻地問我哥。
我哥捏著生殖器,抖著,鼻孔裡嗤哼了一聲,表示他對楊七的極端蔑視。楊
七依舊笑嘻嘻地說:“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達不了幾天了。知趣
點,把位子讓出來吧,讓給懂生產的人;唱戲,唱不出窩窩頭來。”
我哥冷笑一聲,道:“我這個主任,是縣革委會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
縣革委會撤,公社革委會都沒有這個權力!”
也是合當有事,正當我哥氣勢洶洶地對楊七說話時,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
像章,掛鉤脫落,掉進茅坑當中。我哥怔了。楊七愣了。等我哥清醒過來慌忙想
跳下茅坑撈像章時,楊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聲嚷叫著:
“抓反革命啊!抓現行反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