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問題很多。我給你理成三個:生與死,名與利,好心與驢肝肺。先說第一個,這個是你最近問題的關鍵。”他吸了口煙,再慢慢吐出來,仍然是一貫的平緩語調,“因為你覺得這場生死的抉擇不公平,所以你逼迫自己透過自虐的方式嘗試補救這種不公平。”
“但是這場生死與你其實沒有關係。殘酷一點,與任何活著的人都沒有關係。死與活,這都不是你能決定的,你也沒有選擇權力。因此,這種所謂的不公平是不存在的,你也沒有必要內疚。”他聲音低沉,甚至有些冷酷,“活著的人未必是自己想活的。但是既然沒死,就必須活著。我帶你來青川,帶上馬,就是想讓你看看活著的人要怎麼活下去。至於你,你可以選擇為那些活得不好的人爭取更好的條件,為那些有可能活下去的人爭取更多的機會,甚至可以從死去的人身上尋找活下去的經驗,你可以做很多的事,但最沒必要的,就是一味的為已經逝去的生命做毫無意義的悲傷。”
陳蘇木深深呼吸著,緊緊皺著眉頭。謝沉鉤的話如同一隻橡皮擦一般,輕而易舉的將陳蘇木心裡亂七八糟的刻痕擦了個一乾二淨。這些事情他不是不清楚,不是沒想過,卻總在要想明白的前一刻選擇了放任和逃避。他想起那個在廢墟邊煮泡麵的男人,想起偷東西的三好學生小黃晶,想起一起建房子的村民……他知道那是本能,而本能過後,更是生者對死者的責任。
謝沉鉤端詳著年輕人細微的表情變化,靜了一會兒。
“我知道。”終於,陳蘇木輕輕的說,“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只是——”
“只是你不放過你自己。”謝沉鉤的聲音分外溫和,“蘇木,你太善良而已。”
陳蘇木扭頭,謝沉鉤的臉在淡淡月光下看起來沉靜而成熟,那股書生意氣的感覺全然散盡,嘴角甚至有一絲殘忍的意味。但他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是溫柔的。
他覺得自己的思維開始控制不住要往某個方向飛去,就如同曾經北京的那個燈影流動的晚上。
但謝沉鉤沒有給他放任的機會。
“第二個問題,名與利。”說到這裡,他徒然的頓了頓,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與其說我開導你,不如說我試著開導我自己。”他眯起細長眼睛,促狹的朝陳蘇木笑了一下,“一開始你就跟我說你的工作,是X子與牌坊的問題。這不僅僅是報社制度的問題,要歸根結底,也許要怪孔夫子。”陳蘇木跟著想了一圈,也笑了起來。
“因為個人原因,我對經營曾經非常不以為然。”謝沉鉤嘆了口氣,“現在知道那時不懂事了。這段時間,我想你看到的不會比我少。”
陳蘇木點點頭。
“包括報社需要盈利,企業需要宣傳,個人需要榮譽。這些與當下主旋律看似格格不入的需要,反而在這種環境下集中爆發。但這些都是最正常不過的要求。”謝沉鉤說,“我聽朱雲說了這次的事情。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情的嗎?”
陳蘇木望著他。
“我覺得,有些事情,不管其最初目的是什麼,在特定環境下,做比不做好。”
陳蘇木蹙了眉頭,覺得一時沒能理解。
“比如大船他們。有些志願者事實上是實習性質,他們面臨畢業和找工作,個別還面臨研究生或入黨申請。”
陳蘇木恍然的微微張了嘴,謝沉鉤滿意的點點頭,“不管他們出於什麼目的過來的,但如果他們不來——”他叩了叩身邊的輕鋼管,空地裡發出細小的聲音,“這些村民仍然在帳篷裡茫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政府的援助。”
“但是——”陳蘇木依然皺著眉頭,“我仍然堅持要注意心理健康的保護。”
“是的,”謝沉鉤溫聲說,“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他揉了揉陳蘇木的頭髮,“爭取到最基本的權利,然後你自己去決定怎麼用。”
陳蘇木豁然開朗,然而他很快開始為那批藥品的事情開始懊悔,他抱緊膝蓋開始轉動腦筋,思索如何才能轉圜這件事。
謝沉鉤就著微弱的月光打量著這個陷入沉思的年輕人,不覺微微笑起來,這孩子顯然撥動了某個開關,將自己切換進了暫時工作狀態的頻道。
他斜靠在輕鋼框架上,眯起細長的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緒遊移,順便等陳蘇木的開關切換。
“那麼……第三個呢?”陳蘇木終於開口。
謝沉鉤笑了,煙已燃盡,他就手在地上碾滅。“前兩個問題想通,第三個就無關緊要了。但這些問題你早晚會遇到,所以先說說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