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黑壓壓一大片理出個頭緒來。他已著手把這些過去的囚犯分成無法挽回的、亟需救護的和沒有危險的三大類。那些生命已無法挽回的為數很多。
“他們中有兩三千人最近幾天內將死在我這裡,不過他們是獲得自由後死去的,至少在這一點上可以得到安慰。”他說時用一雙棕黃色的眼睛直盯著我。
“剛才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大衛·塞梯尼亞茲。”
“猶太人?”
“不。”
“那是個什麼樣的姓?祖先是哪裡人?”
“法國人。”
“聽起來象波蘭人的姓。”
他已經轉過身去吼叫著釋出命令。里納爾迪在向我打手勢。我們走進一座以前是黨衛軍分隊隊部的房屋。“這間還是那間?”里納爾迪問。我挑了前一間,那裡附帶著一個有三四把椅子的小小候見室。布來克斯托克不知到什麼地方拍照去了。里納爾迪找到一塊硬紙板,把它釘在門上。他在上面寫了“戰爭罪行”幾個字,把每一個字母都描上好幾筆,使筆劃顯得粗些濃些。
我站在那裡,成千上萬的倖存者還住在毛特豪森,這地方的那股惡臭和奇異而發顫的沉寂,使我不知所措,當時我的羞傀和失望直到三十五年之後仍然追憶得起來,我還能重新體驗那種噁心和屈辱的感覺。
我必須擺脫這狀態,立刻出去走走。我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透過時的情狀至今歷歷在目,他們在我前面勉強讓出一條路來。我穿過—排棚屋,然後又穿過一排,這排棚屋裡還沒有醫療隊去過。那裡籠罩著一片昏暗,只有個別地方被塵埃飛揚的春光抹上一層金黃。那裡有好些已經死了兩天的屍體就跟那些尚未嚥氣的活屍躺在一起,每一張鋪位上擱著三到四具。當我打旁邊走過時,只見那一副副骷髏般的肢體,一堆堆破衣爛衫和骨頭架子在蠕蠕而動。腐臭味益趨強烈。有人輕輕地碰我,有人死死地拽我,嚇得我倉皇逃走。我發現自己已在戶外的陽光下了,但仍禁不住陣陣寒心。我來到兩座房屋中間的一塊狹窄空地。那裡只有我一個人,或者說我以為如此。我嘔吐了好一陣子,直到那時,我才覺得有一雙眼睛注視著我,那種感受正象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一樣
那個墓坑就在幾步以外。它只有兩米見方,從那裡挖出來的土整齊地堆成一座三角形的土墩,一柄鐵鍬就插在上面。坑裡胡亂扔進了幾把土,不過事先鋪在那裡的一層生石灰已經侵蝕了泥土也侵蝕了納粹們匆匆忙忙埋入坑內的一些赤條條的男子屍體。你不難猜想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十來具裸體的屍首被扔到裡邊,再用槍托夯、靴跟踩,使表面乎整。然後灑上生石灰,再蓋泥土。但是死者仍在往面上拱。我可以看到好些手、腹、口、鼻孔和生殖器都給氧化鈣燒黑和吞噬了,有些地方的骨頭露了出來,並且已經腐爛。
就在這幅亂七八糟、殘不忍睹的景象正中,我看見一張可怕地扭曲的臉上戴著凝固變黑的斑斑血跡,它的一對淺色眼珠閃耀著咄咄逼人的光芒
那雙眼睛注視著我從身體所倚靠的牆邊退開時的每一個動作。我記得自己當時想到過,生命驟止時的眼神應該是呆滯的。於是我向墓坑跨近幾步。這時從下面升起一個聲音,用略帶異國腔調的法語朗誦著魏爾倫的詩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生命在那裡,單純而寧靜,
接著發生的事簡直象是夢中的情節。
“那和平的隱隱噪聲來自市鎮”這詩句自然而然地湧到我的口邊,大概是我念了出來。
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走到墓坑邊上,貓著腰伸出一支胳膊。我的指頭碰到了那個十七歲的少年瘦骨嶙峋的大手——他就是日後我們將稱之為“王”的人。
薩爾斯堡的攝影師 —— 1
事後,王回憶說:當時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軍人。他認不出這人穿的是什麼部隊的制服,反正既不是黨衛軍的,也不是人民衝鋒隊(注:納粹德國崩潰前胡亂並湊的民兵部隊)的。這又不象最近幾年在德軍這邊作戰的羅馬尼亞、義大利或法國部隊的軍服。同時可以肯定,這決不是一個蘇聯人。他見過一些蘇聯人,有的關在集中營裡,有的成了黨衛軍中校霍赫賴納的槍下之鬼,因為霍赫賴納老是謀求重新整理被他個人對準後腦勺開槍打死的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人數記錄。到一九四五年五月四日,這位黨衛軍中校槍擊後腦殺死的人數已達二百八十三名。他向雷伯·克立姆羅德宣佈:雷伯將成為他記錄中的第二百八十四個犧性品,儘管這對雙方都可能是一大憾事,因為最近二十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