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子掛上了,拿著蒲扇輕輕地在床邊扇著。
“我問你。”海母還是那樣躺著。
“是。”海瑞答著。
從床裡邊的方向可以看見,海母兩眼大大地睜著,望著帳牆:“那封信說的意思,你再跟我說一遍。”
“是。”海瑞從懷中又掏出了那個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聽他們那些官話。你只把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事跟我說。”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們這邊的田是賣多少石谷一畝嗎?”
海母:“豐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問這個幹什麼?”
海瑞:“朝廷調兒子去浙江的那個淳安,現在的田只能賣到八石谷一畝了。”
海母:“那裡的田很多嗎?”
海瑞:“不是。有句話說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兩個人才有一畝田。”
海母:“那為什麼還賣田,賣得這麼賤?”
海瑞:“被逼的。”
“怎麼逼的?”海母坐了起來。
海瑞連忙扶著母親在床頭靠坐好了,接著說道:“官府,還有那裡的豪強。”
海母不說話了,兩眼先是望著床的那頭出神,接著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為了補虧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種桑苗,好多出絲綢,多賣錢。官府那些人和地方的絲綢大戶認準是個發財的機會,就要把百姓的田都買了去,還想賤買。他們串通好了,趁著端午汛發大水,把河堤毀了,淹了兩個縣。百姓遭了災,他們也不貸糧給災民度荒,就為逼著百姓賣田活命。”
海母:“這麼傷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著他:“說呀。”
海瑞:“說出來阿母會更擔心了。”
海母:“先說。”
海瑞的目光避開了母親,望著下面:“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驚了,過了好久才又問道:“是朝廷讓他們這樣做的?”
海瑞:“是朝裡掌權的人。說明了,就是嚴閣老那一黨的人。”
海母兩眼睜得大大的,坐在那裡想著。過了好一陣子,突然伸出一隻手,在海瑞坐的床邊摸著,像是要找什麼東西。
海瑞握著母親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麼?”
海母:“信!”
海瑞連忙從懷中掏出譚綸的那封信,遞給母親。
海母拿著那封信,盯著信封出神地看著。小木桌上那盞油燈漫過來的光到了床頭是那樣暗淡,她顯然不像是在認上面的字,而是像要從這封信裡面穿透進去,竭力找出那中間自己感覺到了卻又不知就裡的東西。
海瑞當然明白母親此時的心情,低聲說道:“給兒子寫信的這些人都是朝裡的忠臣。調兒子去淳安當知縣就是他們安排的。”
海母的眼睛仍然望著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爭?”
海瑞:“是。”
“那麼多大官不爭,叫一個知縣去爭?”海母的雙眼從手裡的信轉向了海瑞。
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正中間將一團亂麻倏地劈成了兩半,許多頭緒立刻從刀鋒過處露了出來!可再仔細去想,這一刀下去雖然一下子斬露出許多頭緒,那一團亂麻不過是被斬分成了兩團亂麻。頭緒更多了,亂麻也就更亂了。海瑞不知道怎麼回答母親,默在那裡。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這裡面有許多情形兒子現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還答應他們去?”海母逼著問道。
海瑞:“兒子想,正因為這樣,幾十萬百姓才總得有一個人為他們說話,為他們做主!”
海母:“他們為什麼挑你去?”
海瑞:“他們認準了兒子。認準兒子會為了百姓跟那些人爭!”
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了。
院子裡的蟲子這時竟不叫了,隱隱約約地便傳來了側屋那邊海瑞妻子哄女兒睡覺的吟唱聲:“日頭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母不禁將手慢慢伸了過來,海瑞立刻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母親的手一下子將兒子的手握緊了。
妻子的吟唱聲還在傳來,帶著淡淡的憂傷:“阿母要歇了,日頭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