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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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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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秋天了,秋蟲在茂密的青草中叫著,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在這個時節開了,點綴在山谷中,一陣淡淡的花香慢慢地飄過青草尖被我聞到了。這很奇怪,雖然我早已經沒有嗅覺器官了,可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能聞到花香,初時覺得很淡,但漸漸地就感到了一種濃郁的芳香,就象家鄉的小姑娘常常在馬路上叫賣的白蘭花。
小時候,我家屋後有一個小天井,天井裡曾經種滿了無花果樹和竹子還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花,後來沒有人管這個小天井了,在地上又長滿了高高的野草。我就常常在夏天或秋天,躺在野草叢裡,身體完全被野草掩蓋起來,靜靜地聞著花香,聽著蟋蟀的叫聲,看著陽光從頭頂照射下來,穿過無花果樹的樹葉和竹葉,稀稀疏疏地灑在我的臉上。據說無花果樹是不吉利的,所以躺在樹下的我總是被大人訓斥。果然,我只活到了二十歲。
這片軍事分界線以南的荒涼山谷裡自然沒有無花果樹和竹林,有的只是野生的松樹和栗子樹,還有慢山遍野的野草,現在的我就象小時候一樣,躺在幾乎有半個人高的野草底下看著天空。天上的白雲象瓦片一樣堆積著,我必須承認這裡的雲彩特別美,也許是因為除此之外我什麼都看不到,因為我已經這樣躺了將近五十年了。
如果我還活著,那我快七十歲了,我能想象我的頭髮全白了,或者全掉了,彎著腰,弓著背,和滿堂子孫在一起。不過,我不喜歡那樣,我討厭衰老,非常討厭,甚至可以說是對衰老充滿了恐懼,所以,我還是感到自己是幸運的,至少我自己覺得我依然還是二十歲,儘管我只剩下了一把枯骨。
起風了,我居然能感到這風裡所隱藏的涼意,風從日本海上吹過來,翻過高高的太白山脈,落在這片山谷中,野草尖被風掠過,輕輕地搖擺著。於是青青的草莖也左右搖晃地撫摸著我的骨頭,軟軟地,就象媽媽的手。真不知怎麼搞的,我又想起了媽媽,她現在如果活著,應該九十多歲了吧,我不知道我是算陣亡還是失蹤,如果算是失蹤,媽媽還能不能享受到烈屬待遇。媽媽曾經激烈地反對我參軍,認為我是一個不能吃苦的人,但最後當我真的要走的時候,她還是好好地給我燒了一頓飯菜,送我上了火車。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她的眼淚在簌簌地流淌,那麼多年了,我的記性居然越來越好,許多情景清晰地讓我觸手可得。
山谷裡的花兒開了又謝,有將近五十次了,於是,我學會了靠這個來辨別年份,這樣算來,今年應該是2000年了。除此以外,下雪也能幫我辨別時間,冬天裡,山上的雪特別大,把枯草全掩蓋了,當然也包括我,我就隱藏在白雪之下,偶爾太陽出來的時候,雪線下降,我還能露出半個頭蓋骨,白色的骨頭和雪的顏色融為一體,就象我活著的時候穿著白色的風雪衣在作戰。一把枯骨是不會感到寒冷的,所以冬天裡我還是過的比較舒服,尤其是運氣好的話能曬到陽光,讓我彷彿又有了做人的感覺。總而言之,我愛這裡的冬天,但有時,我也會回想起1950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我是從浮橋上跨過鴨綠江的,我們的部隊沒來得及發上冬衣,在薄薄的棉衣包裹中,我凍得發抖,我的兩隻耳朵全凍壞了,我詛咒著這個倒黴的冬天,詛咒著朝鮮北方蓋馬高原的風雪。說實話,一開始,我連美國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只看到天上的美國飛機扔下的黑色炸彈在雪地裡爆炸,許多人被炸死了,有的人被炸成了碎片,手指頭和肚腸都是一節一節的,好不容易才拼成個整屍,卻發現拼錯了,把兩個人拼在了一起。更多的人是凍死的和雪盲的,漫山遍野,有的時候我真的羨慕那些凍死的人,我猜他們都是在安靜中死去的,沒有痛苦,更重要的是身體完整。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裡,保持著各種姿勢,有的握緊了槍站崗,有的張大著嘴說話,還有的手舞足蹈著。他們渾身晶瑩剔透象一件件雕塑一樣,我不知道後人有沒有冰雕,這就是我們那時候的冰雕。看到他們,我那時候既害怕又羨慕,因為那些被凍死的人死得實在太美了。可是後來,春天到了,冰雪消融,有些沒來得及掩埋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