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我當時一定是淚流滿面了,我料到這是我今生最後的一次流淚。
倆個女孩兒趴在地下磕著頭,我慢慢地閉住了眼睛。心裡說:女孩兒們,你們原諒我的疲憊,我只想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獨自死去。我的身邊不要有任何人,讓我安靜地在藍天下死去,我的骸骨任憑狂風的暴虐、疏散到大片的山林之中。我希望在失去我的日子裡,山林欣欣向榮,這是我留給世人最後的祝福。
夏日的一個半晌,我招集了所有的山民,向他們隆重地宣佈了山林又一次改變了主人。我也宣佈了我是這個回合中的敗北者,將永遠不再過問山林的大小事情。還有就是林區總管依舊是栓柱,我沒法對付他,因為他的方陣大大超越了護衛我的幾個老朽。在我怯辱的狀態下,已涵蓋了弱者對強者的寬容和讓步。栓柱是聰明的,聰明的栓柱是世界的靈長,得到命運格外的垂青。但我仍然覺得,人的任何驕傲都要維持在有限的量內,當他濫用某種特權為所欲為的時候,實際上他正在違揹著天恩。
金枝是內務總管,她的品德純良,心地乾淨,藐視死亡。她的優點不僅僅是這些,還在於她有著雛雁出巢的心胸。在她的身上我尋找到了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就是飛絮。她們同樣有著仙風道骨的飄逸之美,即使受了傷也永不呻吟。我堅信她會用一生漫長的時間熱愛著山林,為山林演繹著興亡。也許櫱盤的時候,也深埋著悲哀。
這個交接權位的過程簡單而快速,我在這個交接的過程中一直保持著高雅雍容。我要把我失敗的痛苦全部隱藏到我的笑顏之中。日後想起這個莊嚴化的場面,那是我在山林的高點上最美的宛然一笑。我預料到自己已經踱到危樓之上,早晚有一天,我的腳要踩空,到了這一步,也是我不得不做出的惟一選擇。在山林這篇漫長笨厚的長篇著作中,這一刻只是一個小小的標點。我感到刺骨的涼意和憂傷,高家的幾輩先人,樹木造就了他們種族的滅絕,但他們仍然預設和接受了。
夏日的陽光淡淡地照耀著,樹葉的間隙中偶然閃爍著一星亮點。年輕的我好像感到了一種沉重的老態,我身披一件長長的錦緞外罩,無喜無悲。蕎花端來苦口的藥湯,我一口氣喝下。這藥材可能是剛剛挖回來的,還微微帶著土腥味道。蕎花又端來溫水要我漱口,我把滿口帶著藥味的水噴灑在草地上。緊接著我張開口,一股鹹苦的草藥湯從我的胃裡湧出,然後又是一口,如潮水一般一層層湧上來。我被枯澀的水霧覆蓋著,看不清腳下的綠色草地。
這是一九四三年盛夏中我的一個充滿抽象的鏡頭——我半躺在藤椅中,徜徉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的門扉內外。從門內望去,是舒緩明媚的一片墳地,綠蔭蔭,飄忽著水氣和生機。相反,在墳地的背面,我看到了乾枯荒涼的炊煙,消失在地平線的人群如密匝匝的螞蟻。近處泥濘的道路縱橫交錯,路上的行人青面獠牙,他們發出的聲音如獸類的怒吼一樣邋遢而衰老。
我退卻了,內心的高貴不屈是我最後的家,再奢侈豪華,再仰首伸眉,再凌空絕蕩,也是空空一片。讓那些紅塵遮目,不愛惜靈魂的人去你爭我奪吧!
葉兒
我回到冰姬坊時,正趕上蟬媽帶著幾個小丫頭迎面走來。從她來勢悻悻沖沖的腳步上看,我知道來者不善。我揣摸著,他一定是又生氣了,不然她是不會這樣露骨地大踏步走路的。平日總要拿捏著老鴇的架子,走著碎步,把年輕時的風姿不適時宜地帶到老年。
我像一個犯了罪的女囚犯見到男監獄長一樣,媚骨四射般討好地迎了上去。我害怕她闖進我的屋裡。見到了根生,那麻煩可就大了。
蟬媽見我認罪態度良好,氣也消了一半。可還是不忘冷嘲熱諷一番,她精精怪怪地說:
“咦,瞧你,越來越性子野了,連自己穿幾條褲子都差一點忘了。端著我的酒盅,耍著你的酒瘋。從明天開始學你的藝,少給我出門。”
我幹陪著笑容說:
“什麼時候都是媽媽臺上耍獅子,我在臺下打鼓錘。我哪裡有膽量超越媽媽。今天偶然在外頭吃了一桌花酒,這不錢都給您拿回來了。”
我掏出錢遞給蟬媽。蟬媽拿著錢心裡一定高興死了,可表面裝得滿不在乎的小女人樣子,假意生氣地說:
“看看把你高興的。就這兩個錢,真是使了牛力氣,吃些豬飯食。你可別忘了,要悠著點,名花有主了,到時候挑燈那夜可別讓我沒法交代。”
我謙虛地點了點頭說:
“光有挑燈的,沒有加油的,假如人家只圖個一夜新鮮,我以後還得指望別人。不如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