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能得到結論,必須求證,而求證則是越小心越好。世界上,萬事萬物都異常複雜,千萬不要看到一些表面就信以為真,一定要由表及裡,多方探索,慎思明辨,期望真正能搔到癢處。到了證據確鑿,無懈可擊,然後才下結論。有的學者甚至認為,孤證難信。這做起來比較難。如果真正只有一個孤證,你難道就此罷手嗎?
胡適畢生從事考據之學,迷信考據之學。他在《齊白石傳》中說過幾句話:白石先生用“瞞天過海”的迷信方法,來隱瞞自己的年齡,卻瞞不過考據學。可見他對考據學信仰之虔誠。我再重複說一句:“十字訣”是胡適重大貢獻之一,對青年學者有深遠的影響。
作文(1)
1996年
一
當年,我還是學生時,從小學到大學,都有“國文”一門課,現在似乎是改稱“語文”了。國文課中必然包括作文一項,由老師命題,學生寫作。然後老師圈點批改,再發還學生,學生細心揣摩老師批改處,總結經驗,以圖進步。大學或其他什麼學一畢業,如果你當了作家,再寫作,就不再叫作文,而改稱寫文章,高雅得多了。
作文或寫文章有什麼訣竅嗎?據說是有的。舊社會許多出版社出版了一些《作文秘訣》之類的書,就是瞄準了學生的錢包,立章立節,東拼西湊,洋洋灑灑,神乎其神,實際上是一派胡言亂語,誰要想從裡面找捷徑,尋秘訣,誰就是天真到糊塗的程度,花了錢,上了當,“賠了夫人又折兵”。
據我瀏覽所及,古今中外就沒有哪一位大作家真正靠什麼秘訣成名成家的。記得魯迅或其他別的作家曾說過,《作文秘訣》一類的書是絕對靠不住的。想要寫好文章,只能從多讀多念中來。清代的《古文觀止》或《古文辭類纂》一類的書,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編選的。結果是流傳數百年,成為家喻戶曉的書,我們至今尚蒙其利。
我從小就背誦《古文觀止》中的一些文章,至今背誦上口者尚有幾十篇。從小學一直到高中前半,寫作文用的都是文言。在小學時,作文不知道怎樣開頭,往往先來上一句:“人生於世”,然後再苦思苦想,寫下面的文章。寫的時候,有意或無意,模仿的就是《古文觀止》中的某一篇文章。
在讀與寫的過程中,我逐漸悟出了一些道理。現在有人主張,寫散文可以隨意之所之,願寫則寫,不願寫則停,率性而行,有如天馬行空,實在是瀟灑之至。這樣的文章,確實有的。但是,讀了後怎樣呢?不但不如天馬行空,而且像駑馬負重,令人讀了吃力,毫無情趣可言。
古代大家寫文章,都不掉以輕心,而是簡練揣摩、慘淡經營、句斟字酌、瞻前顧後,然後成篇,成為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這一點道理,只要你不粗心大意,稍稍留心,就能夠悟得。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通篇用“也”字句,不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嗎?
元劉壎的《隱居通議》卷十八講道:古人作文,俱有間架,有樞紐,有脈絡,有眼目。這實在是見道之言。這些間架、樞紐、脈絡、眼目是從哪裡來的呢?回答只有一個:從慘淡經營中來。
二
對古人寫文章,我還悟得了一點道理:古代散文大家的文章中都有節奏,有韻律。節奏和韻律,本來都是詩歌的特點;但是,在優秀的散文中也都可以找到,似乎是不可缺少的。節奏主要表現在間架上。好比譜樂譜,有一個主旋律,其他旋律則圍繞著這個主旋律而展開,最後的結果是: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讀好散文,真如聽好音樂,它的節奏和韻律長久縈繞停留在你的腦海中。
最後,我還悟得一點道理:古人寫散文最重韻味。提到“味”,或曰“口味”,或曰“味道”,是舌頭嚐出來的。中國古代鍾嶸《詩品》中有“滋味”一詞,與“韻味”有點近似,而不完全一樣。印度古代文論中有rasa(梵文)一詞,原意也是“口味”,在文論中變為“情感”(Sentiment)。這都是從舌頭品嚐出來的“美”轉移到文藝理論上,是很值得研究的現象。這裡暫且不提。我們現在常有人說:“這篇文章很有味道。”也出於同一個原因。這“味道”或者“韻味”是從哪裡來的呢?細讀中國古代優秀散文,甚至讀英國的優秀散文,通篇靈氣洋溢,清新俊逸,絕不幹癟,這就叫做“韻味”。一篇中又往往有警句出現,這就是劉壎所謂的“眼目”。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中的“一杯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兩句話,連武則天本人讀到後都大受震動,認為駱賓王是一個人才。王勃《滕王閣序》中有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