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春天,全北京都在談論一個題為《自然,社會,人》的攝影展,它的廣告貼在民主牆上,舉辦者是一個叫“四月影社”的民間團體,展出地點卻是中山公園,開了新時期民辦藝術活動的先聲。在文化禁錮許多年後,它的展品也的確令人耳目一新。湖面上兩隻鵝,頭和脖子埋在水中,屁股朝著鏡頭,旁白是:“別讓他們照,誰知道他們什麼目的。”兩個老太婆彼此隔著一段距離,把耳朵貼在迴音壁上聽,對白是:“聽見了嗎?”“聽見了。”“說什麼?”“聽不清。”這類巧思令參觀者忍俊不禁。
電影包括許多國外原版片暫時解禁了,有門路的單位各顯神通,源源不斷弄來放映。那些日子裡,人們生活中的一項主要內容是到處看電影,有時一天要趕好幾場。大多是未經譯製的原版片,由懂外語的人客串做同聲翻譯,但水平懸殊。原版片中常有裸體或色情鏡頭,遇到這種情況,彷彿有不成文的規定,放映員必定現場作技術處理。一般是改變焦距,使銀幕上一片模糊,或者遮擋一下鏡頭,或者乾脆掐斷,結果把整部影片弄得支離破碎。
手提式錄音機在當時還是新鮮玩意兒,人們紛紛託人從沿海地區買來走私貨。鄧麗君的歌曲剛剛從香港傳入,愛好者們爭相轉錄和播放。商店裡大批出售曾經遭禁的喇叭褲。街上奇裝異服多了,留長髮的多了,彷彿突然從地下冒出了一大批藝術家。在公園裡,在馬路上,情人們當眾摟抱接吻。這是正在解凍的中國,不同型別的人在不同方面扮演著先鋒的角色,深刻的人在革新思想和藝術,淺薄的人也在透過追求外表的時髦改變著保守的生活觀念。
社會上的浪潮在研究生中也引起了震盪。有一天,我們宿舍裡爆發了一場辯論,起因是一個同學逛陶然亭公園,看到戀人們在長椅上親熱,大受刺激,回來發議論,譴責這是不講道德。我反駁道:“人家礙著誰了,怎麼就不道德了?”在場同學立刻唇槍舌劍起來,新舊兩派各四人,勢均力敵。爭論的焦點是性自由。我陳述我的觀點說:我們國家提倡晚婚,而婚前性關係均被視為不正當乃至非法。人到一定年齡就有性要求,這是自然規律,強行壓制的結果是,大部分人不得不苦悶地度過一長段青年時期,而那些不慎或膽敢衝破壓制的青年則備受輿論的指責,行政的干涉,留下了洗不掉的汙點,影響一生的前途。同時,由於婚前不準同居,結婚是滿足性要求的唯一途徑,因此造成了許多不成熟的婚姻。結論是婚前應該有性自由。另一個現代派補充說:不但婚前,而且婚後,也應當有性自由。話音剛落,保守派嚷成了一片:“天哪,這不是亂了套了嗎?”“簡直是在為流氓活動辯護!”“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們反駁說:在一切性關係中,只有賣淫和強姦才是流氓活動。一個保守派強調:已婚者應該忠於自己的愛人。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第四個現代派慢條斯理地口吐驚人之語:“打個比方吧,一箇中國人,有時去日本玩玩,有時去美國玩玩,能說他不忠於中國嗎?”眾人大譁,一齊鬨笑起來。這第四個現代派名叫王小平,是已故作家王小波的弟弟。
二、研究生三年
我在社科院讀了三年研究生,那三年中,哲學系始終處在顛沛之中,先後搬了三次家。第一學年在工會幹校,地處鬧市,又守著一個陶然亭公園,日子過得還比較有意思。由於住房擁擠,我常到公園裡看書和讀外語。覺得悶了,就和一二同學結伴,騎車到處轉,看各種熱鬧。我還重獲了買書的樂趣,外國文學書籍剛剛放開,開始陸續出版,我基本上是見一本就買一本。從那時起到八十年代後期圖書大漲價之前,十來年間出版的此類書,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我搜集得相當齊全。當時新華書店有一些機關門市部,往往隱藏在某一條小街上,打折出售積壓的文革前出版的書,真正價廉物美,我到處尋訪這樣的寶庫,必能滿載而歸。
與工會幹校簽訂的合同為期僅一年,第二學年一開始,我們搬到了通縣北苑旅館。這是一家汽車旅館,俗稱大車店,是司機們過夜的地方。宿舍的視窗正對著停車坪,那裡日常停放著幾十輛過路卡車。每天從早到晚,從深夜到天亮,卡車、拖拉機、摩托車的馬達聲此起彼伏,無休無止,吵得人心驚肉跳。最大的問題是無法睡覺,每天深夜三時半,就開始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持續不斷,愈演愈烈,終於響成一片。天天生活在這種環境裡,簡直要發瘋,遑論靜心讀書。因為遠離市區,生活也十分單調。每天晚上,不管節目多麼無聊,走廊上那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前總是聚集著許多觀眾,他們是研究生哪,可是不能怪他們,這是他們唯一的調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