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慚,有屈辱,更有一往無回的決絕——她起了身,渾身發抖地往外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輕聲道:“我明天晚上再來。”
這一句話,她依然說得平靜又平靜,無論多大的恥辱,她都決定忍受下來。
在當初違反和父親的約定,私自逃出那個黃金的牢籠開始,她就已經決心拋棄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線。
“你不用再來了!別再來這兒了好不好!”狄青終於忍不住低呼,也失去了一直保持著的平靜和剋制,他煩亂地低語,“回到屬於你的世界裡去,別來打擾我了,好不好?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雪鴻已把嘴唇咬出了血。恍恍惚惚間,她彷彿聽到了碎裂的聲音。
那顆“雪鴻”的心毀了麼?既然是如此,那麼她……也是要死了的了。
“好,我不再來了。”她低低說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靜靜地轉過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絕望而無助的神色觸目驚心——難道、難道她是認真的?短短的剎那,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心裡動搖的痕跡。那個時候,只要她再多說一句話,可能他就再也無法把持住自己。
然而她沒有再開口說一句哀憐的話,只是慘淡地一笑,腳步虛浮地向門外走去。
恍惚間,白樂天那首詩在她耳邊響起——
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朋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訊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早年讀過的詩,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許,她真的不該來的,不該背棄諾言,離家萬里來追隨他的。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可她,連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卻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嚴、親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伸手去拉門,指尖微微發抖。
狄青的左手動了一下,隨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鴻深吸了口氣,拉開了門。門外的雪花夾著狂風吹到了她臉上。外面是個冰冷的世界。
可她卻沒有走出去。因為門口已站著一個人。
丁寧。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這兒站了很久。
雪鴻無力地倚在了門上,她只覺全身已沒有一絲力氣,然而,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絲羞愧。
“未央郡主。或許該叫你阿娜兒古麗或者雪鴻?”丁寧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複雜,“聽人說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無法出閣成婚——誰知卻在這兒。”
他的臉,亦無絲毫表情。誰也不知他的話中有什麼意思。
雪鴻看著這個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我很象冰梅麼?”
丁寧呆住,過了很久,才搖了搖頭:“其實不像。”
她釋然點頭,輕聲嘆息:“我爹他們生生地逼散了你們,我真的覺得很——”她說不下去,突地抬頭對丁寧一笑。那笑容如夢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寧不由又看痴了。
雪鴻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寧,突然柔聲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兩位……再見。”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寧只一怔,她已遠在十丈之外。她一頭漆黑的長髮在風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風夾著雪吹進馬棚,燈閃了一下,滅了。
黑暗之中,狄青與丁寧都沒有說話。
“昨晚擊鼓的人是你?”
“不錯。”
這兩句簡短的問話之後,馬棚中再也沒了聲息。
第二天,丁寧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簷下的風鈴仍在風中孤寂地搖響,可已不見了風鈴下的人。
丁寧推門進屋,屋中一切如舊。壁上那一首詩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鴻飛哪復計東西?”
如今,鴻飛何處?他心中陡然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深入骨髓。他陡然發覺,自己的失落,竟來自於她忽然的遠離。
這一個月,城裡不見了跳舞的阿娜兒古麗。
雪滿天山(第二篇)
更新時間2003…7…6 22:42:00 字數:15487
引子: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第一節
這一年八月,丁寧任命狄青為曹參,為洪江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