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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他自由了,獨立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告別她的身體,以一種連她也不能預知的姿態與她對恃。這就是她的兒子麼?他會一天天長大,離開她,離得越來越遠。她有一種異樣的揪心。在這個舉宮歡賀,萬民同慶的時刻,她的心裡充滿的,卻是一種深沉的近於絕望的無力感。她甚至從兒子的小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個字——悲劇。她開始失眠,沒完沒了地做惡夢,醒著也會看到奇奇怪怪的人穿著奇奇怪怪的衣裳在奇奇怪怪地舞蹈。她哭泣,揮著手厲聲叫那些鬼魂走開,她趕走那些自稱是後宮主人的無主孤魂,求她們給她安寧。但是她們漠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哭笑無度,揮灑自如,為著自己的悲歡而絮絮。她們穿著三秦五代唐宋元明的衣裳,釵環叮咚,足履飄然,穿行在她的周圍,穿行在她兒子的周圍,以舞蹈的姿態向她招手,命令她加入她們,與她們共舞。她不願意。她不肯放棄身邊的情愛,不肯放棄這得之不易的宸妃恩寵,不肯離開關睢宮和她的皇上,她沒日沒夜地與她們討價還價,呼喝她們,乞求她們,讓她們走開,放過她。她說:這不是你們的地方,你們走,我就算佔了別人的地方,也只是佔了綺蕾的,不是你們的!皇太極為了宸妃的不安而不安,看了太醫看巫醫,卻就是治不好海蘭珠的失眠症。還是素瑪提點了一句:格格夢中一直喊著綺蕾的名字,或許佛法無邊,可以給格格帶來好運的。於是,不等滿月,海蘭珠便掙扎著起來,讓皇太極陪著、素瑪扶著,去禪房看了一次綺蕾。她說,只有綺蕾的琴聲,才可以為她帶來寧靜。綺蕾在拜佛。前朝的風雲變幻,後宮的爭寵邀封,都全不與她相關。她已經是這紅塵之外了斷青春華豔的一個悟道者,是放棄了所有的名利財勢與恩怨情仇的檻外人。兒子死了,察哈爾降了,額哲娶了大妃的女兒,皇太極已經登基稱帝,海蘭珠接替自己的位置住進了東宮,並且終於順利地生下了皇八子,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和位置,她活在這世上的使命已完,再也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憂心縈懷了。一生之中,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這樣自在,這樣了無牽掛。她再也不做噩夢了,她把那些糾纏都留在了關睢宮裡;她再也無所求無所怨了,她所有的祈求都有了結果。然而,她眼中的精氣神兒卻也因此散了。她依然美麗,可是已經沒了從前那不可直視的豔光,她依然俏如春梅,卻只是一株沒有香氣的梅花,沒有了以往那種凌霜的冷傲清華。偶爾午夜夢迴,或許她會記起,某一年的某一天,曾經有一個男人,對她許下終生的諾言:私逃出宮,天涯海角,永不分離。然而她拒絕了,就像她拒絕大清建國皇帝的寵封一樣,她也拒絕了十四爺睿親王的愛惜,她是連自己心底最強烈的願望也要拒絕的,為了她的察哈爾。而今,察哈爾已經成了一個虛空的名頭,屬於大清國的一部分,她終究是保全了它,還是徹底失去了它?難道她以往所做的一切,刺殺、入宮、失子,都只是為了幫助皇太極多征服一個部落?那天,皇太極陪著海蘭珠來到御花園,在碾房之外遇到了她,他看著那昔日的愛妃,只覺恍如隔世。登基之後,他雖然無法給她任何封號,卻下諭免去了她的舂米苦役,許她另闢禪房獨自清修。然而她卻自願仍然住在碾房,不戀奢華,拒絕安逸,也拒絕他的恩寵與眷顧。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傾天下的榮光,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哂,即便此刻,她看著他,眼中也全無敬懼崇仰之色,也許在她清心寡慾的情懷裡,只有高高在上的薩滿神位才是她惟一的皈依,惟一的想念吧?皇太極覺得落寞,彷彿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覺得對著這樣的一個世外仙姝,不論說什麼都是多餘而且無謂的,他看著她,面前隔著一截短短的漢白玉拱橋,卻彷彿隔著天塹銀河。流淌在他們之間的,是濤濤的歲月,如花的流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糾纏。他和她,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然而那個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於是也割斷了他們最後的聯絡。 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2)現在,他又有了一個孩子,一個他視若珍寶的兒子,一個他心目中皇位的繼承人。而那孩子的母親,正承受著綺蕾曾經承受過的不安與驚夢。他是為了他新生子的母親來探訪她的,他們之間已經本來已經沒有了恩也沒有了怨,然而現在,他卻要向她乞恩來了。他如何面對她?如何啟齒說明來意?三人之間,惟有海蘭珠是真正心無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著手,氣喘吁吁卻是親親熱熱地拉住綺蕾的手說:“好妹妹,我好久沒來看你,你怨我不?前兒我叫素瑪送來的喜餅糖酒,你吃著可好?你若喜歡,我叫素瑪多送些來。”綺蕾抬手拂去海蘭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謝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