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腰便攛掇建寧往園中去,說:"格格好久沒看戲了,說咱們家班子來來去去那幾個角兒,都看得厭了。不如今兒看看那些公子哥兒扮的旦角兒,比班子裡的還像回事兒呢。"建寧聽了興起,當真盛裝了往園中來,且不命人通傳,只與綠腰兩個穿花拂柳,先悄悄行至摺疊鏤花軟屏後張望。綠腰隔著屏風悄悄指點:"那個穿紫的叫何師我,是個包打聽;那個戴藍帽的叫陳刊,叔叔是軍機大臣;那個坐在最邊兒上的是陸桐生,最酸了……"建寧詫異:"你怎麼都認得?""戲班子不是歸我打點嗎?從前他們來府裡聽戲,是我侍候戲單。"綠腰夷然地說,"也不是各個都記得,不過這幾個特別多話就是了。"果然,這時候大聲說話的人正是何師我,天氣並不熱,他卻裝模作樣地揮著一把扇子,搖頭晃腦地說:"吳世兄可知道四川巡按郝浴被逮訊的事麼?"吳應熊深鎖雙眉,淡淡地說:"在朝中略有所聞,但不知就裡。何兄這樣問,難道這件事還有什麼隱情不成?"何師我笑道:"如果吳世兄都不清楚內裡,那麼小弟所知的只怕也都是空『穴』來風了。"陳刊『插』口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聽說這件事牽連甚大,不只郝浴,就連當年薦舉他的人也都獲罪降職,大學士馮銓連降三級,成克鞏、呂宮也都各降兩級,朝廷上下議論紛紛。何兄若知道內情,不妨說來聽聽,就當消暑解悶又何妨?"眾人也都稱是,追問道:"別這麼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麼內幕,說來聽聽麼。"何師我賣足了關子,這方緩緩說道:"要說這次的事,原賴不得別人,怪只怪郝浴不識時務,竟與平西王結怨,方才導致這次削官之禍。"吳應熊一愣:"我父親?"何師我道:"正與令尊有關。吳世兄可知郝浴曾經上奏朝廷,彈頦平西王擁兵觀望,臨陣退縮之事?"吳應熊搖頭道:"家父甚少與我談論朝中事。"何師我道:"其實箇中內情小弟也不深知,只聽說奏本中有什麼"驕悍不法,恣肆虐民"等語,皇上何等英明,怎會輕易相信,因此一番調查之後,便將奏本退回,而這件事被平西王得知,焉能不怒?於是反彈郝浴冒功誑奏,連他的舉薦恩師以及手下黨羽也都落了不是。"陳刊嘆道:"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當今對平西王倚若長城,既是君臣,又是姻親,那郝浴竟與平西王作對,的確是不長眼睛,自尋死路。"眾人也都紛紛點頭,又舉杯向吳應熊稱賀,說些"令尊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可喜可賀"等語。吳應熊只得領酒稱謝,心中卻無比苦澀,既驚且哀——且不論郝浴彈頦之事是真是假,但只奏本內容何以外傳?而父親吳三桂又如何得知?父王上奏反彈,皇上降罪郝浴,這件事在百官中會引起怎樣的猜忌與反響?而這些隱情,皇上又怎會不知怎會不想?俗話說:"功高蓋主"。郝浴既然膽敢上本彈頦,身後未必無人撐腰;而皇上如此重辦郝浴,自是為了平息父王之怒,但是皇上既對父王如此忌憚,嫌隙也必加深,只怕大禍不日就要臨門了。何師我最擅察言觀『色』,看見眾人諛辭如『潮』,吳應熊卻似乎不以為然,遂改口笑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今日難得美酒佳人,不如『吟』詩一首,方不負此良辰美景。"陸桐生聞言第一個響應,舉杯起座道:"我方才聽了玉香如姑娘的曲子,一時興起,便隨意謅了四句,還未來得及推敲。且念出來請眾位斧正。"遂搖頭晃腦地大聲念道:"紅泥小火爐,黃酒臘梅花。難捨玉人面,更深忘返家。"這首詩其實十分不通,因為此時已是六月初夏,何來"紅泥小火爐",更無"黃酒臘梅花",一聽就知是陸桐生至少半年前的舊作,這時候卻偏偏拿出來假裝即席之作,以博"快才"之名。然而在座都是些阿諛奉承虛辭客套之徒,誰又肯當面揭穿他?便都鬨然叫好,笑道:"好一句"難捨玉人面",玉香如姑娘才藝雙全,歌舞娛人,也的確算得上是花中魁首,難怪陸兄這樣留連忘返,錯把他鄉做故鄉了。"玉香如是戲班頭牌的名字。建寧聽了這幾句,只知關乎風月,卻並不懂得真正意思,只聞得眾人叫好便覺羨慕,暗暗記誦。正自『吟』哦,忽又聽眾人談起秦淮八豔來,那個唸詩的陸桐生說:"今上禁娼雖是德政,然而槳聲燈影映美『色』那樣的秦淮風光竟不得見了,也是一件憾事。"立刻便有人附和說:"京城八大胡同雖然盛名,其實難負,姑娘的才藝比起當年秦淮八豔差著好些,白長了好模好樣兒,可惜竟不能詩,便如玫瑰不香,鸚哥不語一般,其實無趣。"建寧聽到他們的談話漸涉『淫』逸,不便再聽,也不好往前頭去,只得止住綠腰通報,回身走了。心中悵然若失,想連勾欄女子不能詩也要淪為下品的,何況金枝玉葉?自己于格律生疏至此,豈非也是"白長了好模好樣兒,如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