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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輪車在荷蘭銀行邊拐了一個彎,上了靠江邊的大道,風溼溼地掠過我們的臉。海關的銅門在燈影子裡,像拉洋片一樣,從我們眼前無聲地掠過去了,老人伸手點點鐘樓說:“這隻鍾是英國貨呢,用了這麼多年,都沒有壞。”
東風飯店外面掛著好多小燈,看上去熱鬧而又貧窮,小孩子手裡拿著吃剩下的可口可樂紅紙杯從裡面出來,那裡現在是小孩子最喜歡的、吃美國炸雞的地方。
老人說:“從前這裡是最高階的地方呢,上海最有鈔票的人去開銷的地方。那時候這裡乾淨啊,出出進進的全都是頭面人物啊,像現在,弄成這種癟三腔調。你們是沒有見過,上海從前興旺的時候,你們的爺孃大概還拖鼻涕呢。”
“你進去過嗎?”
“我們這種苦力怎麼進得去,我們的車子都不好在那裡停的,人家都有私人轎車開過來,司機戴好白手套,像那麼回事。”
“那,你現在高興了,想進去就進去。”
“有什麼好高興的,進去的是那個地方,可不一樣了啊。從前是什麼氣派。現在我都不要進去,我兒子結婚時候喜酒辦在那裡,天花板上還洇出水來的。”
老人的背像大鳥一樣聳起來,把手撐在龍頭上,兩隻腳一吊一吊地騎著車,是純熟到了油滑的騎法。他從十六歲開始踏這輛三輪車,現在已經六十年。從前他是一個從蘇北鄉下來的小夥子,現在,他是一個兩腿暴滿了青筋的結實老人。
“從前我們也會看山水的,看到時髦的人嘛,說哈羅哈羅,外國人在車上,用斯笛克頓頓腳踏板,就說Hurry;Hurry,就是快的意思。”
我們在車上驚倒,他也會說英文!
老人臉上笑了笑:
“客人下車了,就說古德拜,Sir。”
一盞路燈照亮了老人的笑,那是非常老於世故的笑容。
看到舊燈塔了,它小小的、百無一用地坐落在外灘的盡頭,再過去,是四九年以後慢慢擴充套件的新外灘了。那個早已被廢棄的燈塔黑暗著,像一個寡婦一樣,在夜裡背時而抒情地站著。從前,它是為進港的船引路的,船帶來了四面八方來上海做發財夢的人。騎車的老人也是坐船到上海來的,只是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財,但這沒有影響他對上海的回憶和懷舊。可為什麼他懷念從來不曾屬於他的那種上海世面?
老人像大鳥一樣的背影,無聲前行的木頭老車,有霧的燈下,我們好像跟著他在飛。從來都沒有人這樣熱衷地對我說過從前的上海,這樣惆悵地。他為什麼是熱衷的呢?好像是他失去了根,好像是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好像是他終於能在緬懷裡得到什麼。
“從前外灘到底什麼樣子?”我們問。
“比現在乾淨多了,外國人領著小孩,在這裡散散步。黃浦江裡,有錢人的遊船嗚哇嗚哇唱唱。是有錢人來的地方。”
大家現在嚮往著的,想念著的,以為自己從前有的,就是這種日子麼?
“那從前到底好不好?”我們問老人。
“你有鈔票,就是好。沒鈔票,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好。”
這就是從前像我爸爸這一輩的浪漫的學生革命者說的社會的不平和革命的動力麼?
“要是你有錢呢?”
“人生在世,誰不想吃喝玩樂,風風光光呢?”
沒有樹的窄街。
外灘的大房子。
南京東路的大房子掠過去了,那曾是一個猶太人用賣鴉片的錢蓋起來的東亞第一樓。
白渡橋後面的上海大廈掠過去了,那曾是上海最豪華的旅館之一。
外灘公園在霧夜裡水邊黑色的樹林掠過去了,在那裡,幾個中國牧師曾為公園門口豎立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與外國巡警交涉,一個年輕的中國牧師被打,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子挺身而出,他們就這樣相識而且結了婚,並生下了兩任國母:宋慶齡和宋美齡。
上海的從前幾經滄海以後,變成傳奇。
突然遠遠看到南京路上,堆在一起射過來了高高矮矮的霓虹燈。那裡想要重鑄昔日輝煌的心思正在發揚光大,老店名在恢復,老建築在重建,人人享受尋根的樂趣,像十九世紀歐洲舊小說裡的孩子,貼身掛著一個不知來歷的金雞心墜子,裡面是個貴夫人的像,可是他窮得像老鼠一樣活著,然後有一天,發現自己原來是貴族家的私生子。現在,整個城市,都在找自己的金雞心墜子。在我們小時候從來就是在黑暗中江風橫掃的外灘,現在一點一滴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