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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陽光的日子去看一看那個常春藤纏繞的陽臺,就是一件愉快的事。三年前,一家報紙的記者輾轉找到我,說起那個陽臺。她告訴我,有一個臺灣人買下了那棟樓,正大肆改造。周圍的居民不忍看到“陳丹燕書裡的陽臺”被摧毀,便寫信到報社求助。報紙因此做了追蹤報道,這個陽臺竟就這樣保留下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優美地懸在武康路上的陽臺,不光是“我的”,也是許多別人的。這個陽臺並不屬於我們,但在心裡,它卻是我們家園的一部分。陽光裡的小陽臺是如此美麗。我的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無數次經過它,那時對住在裡面的人還有許多想象和期待,當看到裡面的白窗紗被撤下了,還會感到不快,就像自己家的窗上光禿禿的一樣。但這次,我發現自己可以單單就是喜歡這堵牆,這個小陽臺,這個梧桐樹後面的街景,感受到自己心中對這個街景的歸屬感,那是一種可以放心將自己的後背靠過去的感覺。有過搬家去陌生街區的經歷,我這時感受到人們對自己心中的歸屬,在這個動盪的時代裡,是多麼想護著它,多盼望它能永恆。。 最好的txt下載網

街道十年記(2)

武康路在冬天仍舊像一隻吊在淮海路上的灰色襪子,帶著某種多愁善感的氣氛。在那裡,我想起了我被偷走的舊腳踏車,寫《上海的風花雪月》的時候,我騎著它經過許多街道,我想起我的孩子那時很小,她在後面的車架上坐著,抓著我照相機的帶子。我想起了我的照相機,它如今已經報廢了。我將它放進一隻白色的盒子裡收著,不願意丟掉。羅密歐的陽臺被新房主用籬笆遮起來了,我站在高牆下,心裡惱怒,就像被動地陷入一場三角戀愛。

新樂路東正教堂裡的證券交易所關閉了,我為此高興過,可它很快就成了一家臺灣人開的西餐館。他們裝修的時候我曾去過,親眼看著他們將祭壇改造成一個放樂隊的小舞臺。我站在工地上,看著工人們在祭壇上施工,深感受到傷害。我曾幻想過人們也許會將它改造成一個東正教神像博物館,或者白俄流亡上海生活博物館。少年時代,我們這個街區的大多數孩子,都以這個美麗的藍色洋蔥頂建築為背景照過相,不知在多少人的私人照相本里,還鄭重其事地保留著它的身影。它是我們少年時代幻想世界的維他命,當它具體為一家西餐館後,那飄蕩的幻想世界就被一張昂貴的選單一舉擊潰了。這個餐館甚至有一個傷害人的名字,叫The Dom。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那些法國城裡的美好街景都沾染了臺灣人的痕跡,為什麼他們這麼愛它們,直愛到要擁有它們,改造它們,方才安心。

從東正教堂離開,去看普希金像的街角。那裡有個孩子,像我小時候一樣,在這裡的空地上放風箏。也像我小時候一樣,總也不成功。

站在普希金紀念碑的石頭臺階上,透過冬天變得稀疏的樹木,能隱約看到那棟白色的房子。那裡曾是白先勇小時候養病住過的房子,那時他還小,又生著肺病,但卻在這棟房子裡度過日後使他能寫出上海繁華故事的兩年。他來上海時,我們約好到他“家”見面,就是那棟白房子。他站在二樓大廳門口,回憶起當時怎麼偷看他的哥哥姐姐借這裡開舞會,怎麼羨慕姐姐的女同學,那麼漂亮,那麼會唱歌。他背對著已經變成餐廳的大廳站著,一臉恍惚的笑容。那些哥哥姐姐辦的舞會,就是日後小說《謫仙記》的鋪墊。他摸著三樓臥室的門把手,那隻把手還是他小時候用過的。他緊緊握著那隻把手,好像握著自己的過去,然後,推開門,裡面現在是一間空氣中還殘留著食物氣味的包房,豪華,乏味,封閉,如同迎頭一擊。但這沒影響他走到另一扇門前,推開那扇門,裡面是他當年用的浴間,浴缸還在,甚至還算乾淨,跨進去,就能用似的。

我看著頭髮已經稀疏的白先勇,一間間推開他童年時代的房門,迎接一個又一個的物非,人非。這個人,就是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成了慈悲的小說家。

後來,這棟白房子又被一個臺灣人租去了,改建成一個日本式高階烤肉館。聽說在裝修時,在大廳的牆壁塗層裡發現了一幅畫在牆上的油畫。那次,我和《中國時報》的記者一起去,為白先勇看看“他家”修好以後的樣子。房子修得時髦、高階而乏味、單調,即使牆上留下了那幅模仿名作的出土油畫,也無濟於事。在那個感情死滅的餐館裡走來走去,我回想著白先勇在天光黯淡的大理石樓梯間裡拾階而上的身影。他臉上浮現著恍惚的笑容,他的手掌微微翹起,一路輕觸著還沒被清洗得一塵不染的淡黃色的大理石扶手,就像不敢驚動過去的回憶,生怕碰壞了它。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