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曲剛響起來之際,張二少爺將朱少爺一把拖住,嘴裡嚷嚷:“朱公子,一晚上不見你過來打招呼,不夠朋友啊,過來喝一杯。”
蘇諶惡狠狠撥出口氣,調整好臉上恭敬的微笑,橫插到還等在一旁的黃氏錢莊經理的身前,熟練地將眼裡放出傾慕的光,伸出胳膊遞到傅太太面前:“請賞光。”
年輕的傅太太濃濃的大眼上蓋著濃黑的睫毛,穿過遊離的光束,在粉白的臉頰上投下撲閃的光影。她笑微微,定定地只看著蘇諶的眼睛,蘇諶只得繼續拿眼睛迎著她的眼睛,頭一次開始不自信起來。
對陣不過是片刻之間,幸好傅太太站了起來,手輕搭在蘇諶的手背上。蘇諶不爭氣地竟然冒出些許感激來, 他知道這很可笑,自己居然頭腦發熱來冒這種風險。
舞池裡噴些時髦白霧,繚繚繞繞的憋悶。蘇諶靈敏的鼻子沒有找到意料中應該有的巴黎香水,傅太太散著的是淡淡的花香,蘇諶略伏低了頭找那縷花香的來源:洋裝的蝴蝶結里扣著幾朵白蘭花。
臉上身上素著,骨子裡卻能騷出水來,蘇諶最架不住這樣的女人。
當時就是那股幽幽襲來的蘭花香壞了事,蘇諶心裡就此埋下個小鉤子,只要對方有收線的意思,他就躲不過這一劫。他身邊也盡是這樣的女人,百川納海似的。大多數並不是衝著他蘇家的聲名,而是著迷他本人。
只蘇三少一人有過那種榮幸,令法國公使夫人和他連舞三曲。只要他的靈魂願意,這個叫做蘇三少的身體便無所不能,再矜持的小姐都能被逗笑出至少八顆牙齒,再老辣的太太譬如姜太太都能被惹出羞答答的紅暈。
而他的魅力氣壓之所以能黑鴉鴉罩過大半個舞會場,則是因為泰半時候,小姐夫人們只能遠遠望著蘇三少,望著他懶懶交疊一雙漂亮長腿,寬闊肩膀倚著長窗,修長手指熨著水晶杯,跟畫仙一樣遙遠。他能一整個晚上用那種勾人的蠱惑眼神望著你,卻拒絕前來邀舞。你總得顧及著名媛的矜持,只好一邊裝作和女朋友談笑,一邊不時用餘光照著他有沒有下一步的行動。那份期待是專門留給他的,於是你婉拒眾多才俊的相邀。每逢新的舞曲奏響,你胸中那股亂跳的期待就恨不得能張牙舞爪衝出去,把那蘇三少一口叼過來。結果良宵將盡,他少爺終於邁開一雙長腿,卻是奔著你的朋友阿珠阿花而來。這時候如果手中有砒霜,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往閨中密友的杯子裡倒。所以說,有蘇三少的地方就沒有姐妹情深,因為姐妹們都在忙著算計,到底嘴唇要抹多紅、香水要搽幾升,才能豔壓群芳,贏得蘇三少一個青眼。
說起漂亮長腿,這可算蘇家的傳統。當年蘇老爺就憑著如此玉樹之姿,年屆四十還迷住了芳齡十六的蘇夫人。又傳說二小姐蘇謝甫入社交場,一件改良的玉色及膝旗袍電光火石地晃花了眾人的眼,那一干泡進了醋缸的太太小姐們都說,蘇謝是憑著膝下的玉色風光與膝上的玉色遐想,才網羅住了當年最足金的那隻金龜婿。而蘇家最內斂守舊的大少爺,某次因要出席名流雲集的西式宴會,不得已換上西裝,竟頻頻被培羅蒙、鴻翔的經理攔住遞名片,說是若能時常光臨他們的店,送他幾套成衣都不在話下,蘇少爺的好身材簡直能做活招牌。蘇謙只一笑,轉眼就擱下了。不是他蘇家大少爺不屑貪這種小利,而是他習慣了長衫,就像他習慣了用中正平和的小楷批閱帳冊,從來不碰那乞裡啪嚓的打字機。
豐瑞銀行門口那對獅子是從舊址遷來的,從前它們擺在蘇氏錢莊樸實的烏木招牌下面,派的是敦厚的富貴,可現在傍著勃艮第式一飛沖天的廊柱,竟顯出一臉委屈相來。傳說這對獅子和承天門那對用的是同一塊白玉,蘇老爺堅信它們鎮得住蘇家世代富貴,執意帶走。當日一陣吹吹打打,風光抬進蘇州街,一條街的洋行買辦在木質百葉窗的縫隙裡看得竊笑不已。可這笑聲沒幾日就噎進自己肚裡,好一個蘇家,真的是節節水漲船高。每一著棋都是高招,只要落子就能震人三震。蘇老頭只嫁了個女兒,就給豐瑞掙來了“官督商辦”的名號,銀行信用度飆長,眼見著就直奔“富貴逼人”那個方向去了。
蘇諶直覺得滿條金融街熙熙攘攘光鮮亮麗,可低下湧動的統統是溷濁的汙流。心下憋悶,三步兩步衝進自家銀行。經理室前草草敲門,不等裡面回應就旋身進去,這一整條富貴逼人的街,約摸只有這個角落的氣場是全然的溫煦。蘇謙正低頭檢視放款單,幾綹黑髮安靜地遮著目,周身包圍著薄薄墨香。蘇諶忽憶起幼時景象,大哥時常臥病在床,手裡卷著本書看,月亮門剃的乾淨,露出明潔睿智的額,烏潤的眼睫粲然,長的是不錯看,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