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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部分

或布鞋。她彷彿不認識了自己。這相當體面,潔淨的她,倒好象是另一個人。她還是小崔太太,又不是小崔太太。她不知到底自己是誰。楞著,楞著,她會不知不覺的自言自語起來。及至意識到自己是在說話,她忽然的紅了臉,閉緊了嘴,而想趕快找點事作。但是,幹什麼呢?她想不出。小崔若活著,她老有事作;現在,沒有了小崔,她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發動機。她還年輕,可是又彷彿已被黃土埋上了一半。

無論怎樣無聊,她也不肯到街門口去站立一會兒。非至萬不得已,她也不到街上去;買塊豆腐,或打一兩香油什麼的,她會懇託長順給捎來。她是寡婦,不能隨便的出頭露面,給小崔丟人。就是偶然的上一趟街,她也總是低著頭,直來直去,不敢貪熱鬧。憑她的年齡,她應當蹦蹦跳跳的,但是,她必須低著頭;她已不是她自己,而是小崔的寡婦。她的低頭疾走是對死去的丈夫負責,不是心中有什麼對不起人的事。一個寡婦的責任是自己要活著,還要老揹著一塊棺材板。這,她才明白了馬老太太為什麼那樣的謹慎,沉穩。對她,小崔的死亡,差不多是一種新的教育與訓練。她必須非常的警覺,把自己真變成個寡婦。以前,她幾乎沒有考慮過,她有什麼人格,和應當避諱什麼。她就是她,她是小崔的老婆。小崔拉她出來,在門外打一頓,就打一頓;她能還手,就還給他幾拳,或咬住他的一塊肉;這都沒有什麼可恥的地方。小崔給她招來恥辱,也替她撐持恥辱。她的褂子露著一塊肉,就露著一塊肉,沒關係;小崔會,彷彿是,遮住那塊肉,不許別人多看她一眼。如今,她可須知道恥辱,須遮起她的身體。她是寡婦,也就必須覺到自己是個寡婦。寡婦的世界只是一間小小的黑暗的牢房,她須自動的把自己鎖在那裡面。

因此,她不單不敢抱怨長順兒擺起灰沙陣,而且覺得從此可以不再寂寞。她願意幫馬老太太的忙。長順兒自然不肯教她白幫忙,他願出二角錢,作為縫好一身“軍衣”的報酬;針線由他供給,小崔太太沒有謝絕這點報酬,也沒有嫌少;她一撲納心的去操作。這樣,她可以不出門,而有點收入與工作,恰好足以表示出她是安分守己的,不偷懶的寡婦。

孫七,也是愛潔淨的人,沒法忍受這樣的烏煙瘴氣。他發了脾氣。“我說長順兒,這是怎回事?你老大不少的了,怎麼才學會了撒土攘煙兒呀?這成什麼話呢,你看看,”他由耳中掏出一小塊泥餅來,“你看看,連耳朵裡都可以種麥子啦!還腥臭啊!灰土散了之後,可倒好,你又開了小染房,花紅柳綠的掛這麼一院子破布條!我頂討厭這溼淥淥的東西碰我的腦袋!”

長順確是老練多了。擱在往日,他一定要和孫七辯論個水落石出;他一來看不起孫七,二來是年輕氣壯,不惜為辯論而辯論的作一番舌戰。今天,他可是閉住了嘴,決定一聲不響。第一,他須保守秘密,不能山嚷鬼叫的宣佈自己的“特權”;好傢伙,要教別人都知道了,自己的一千元不就動搖了麼?第二,他以為自己已是興家創業的人,差不多可以與祁老人和李四爺立在一塊兒了,怎好因並不住嘴而耽誤了工夫呢?孫七說閒話,由他說去吧;掙錢是最要緊的事。是的,他近來連打日本人的事都不大關心了,何況是孫七這點閒話呢。他沉住了氣,連看孫七一眼也沒看。反正,他知道,自己賣力氣掙錢,養活外婆,總不是丟臉的事;幹嗎辯論呢?可是,他越不出聲,孫七就越沒結沒完。孫七喜歡拌嘴;假若長順能和他粗著脖子紅著筋的亂吵一陣,他或者可以把這場破布官司忘掉,而從爭辯中得到點愉快。長順的一語不發,對於他,是最慘酷的報復。

幸而,馬老太太與小崔太太,一老一少兩位寡婦,出來給他道歉,他才鳴金收兵。

這樣對付了孫七,長順暗中非常得意。他有了自信心。他不單已經不是個只會揹著留聲機在小衚衕裡亂轉,時常被人取笑的孩子,而且變成個有辦法,有心路,有志氣的青年。什麼孫七孫八的,他才不惹閒氣。有一千元到手,他將是個……是個什麼呢?他想不出。可是,他總會變成比今天更好的人是不會錯的。

高亦陀找了他來。他完了。他對付不了高亦陀。他不單還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傻蛋!他失去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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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老頭兒簡直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他是掌櫃的,他有權調動,處理,鋪子中的一切。但是,現在他好象變成毫無作用,只會白吃三頓飯的人。冬天到了,正是大家添冬衣的時節,他卻買不到棉花,買不到布匹。買不進來,自然就沒有東西可賣,十個照顧主兒進來,倒有七八個空手出去的。當初,他是在北平學的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