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奉書總不作聲,杜滸於是笑了,且說:“奉兒,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並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裡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奉書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杜滸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杜滸說了一陣,沉默了。奉書悄悄把頭撂過一些,杜滸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奉書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師父,你怎麼的?”杜滸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奉書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裡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奉書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師父今年三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隻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
痴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奉書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裡,第二次被杜滸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杜滸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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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來時奉書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杜滸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奉書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奉書覺得好象缺少了什麼。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師父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杜滸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後,杜滸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麼的,不管事!”“怎麼的!奉書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麼辦?”“怎麼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裡,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奉書彷彿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師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杜滸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師父,師父,你把船拉回來呀!”
杜滸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奉書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奉兒,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奉書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隻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菸的打著火鐮吸菸,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菸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杜滸把船拉回來時,見奉書痴痴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麼事,奉書不作聲。杜滸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杜滸,要他回家裡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杜滸,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奉書,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回家裡來吃飯。
奉書第二次請求杜滸,杜滸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