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師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杜滸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奉書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奉書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奉書便說:“得了,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奉書同黃狗找杜滸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杜滸。
杜滸說:“奉兒,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奉書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傢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杜滸望著奉書乾笑著,“奉書,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奉書因為對於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只詢問杜滸,“師父,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
“岳雲二老!”杜滸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師父?”
“我羨慕。”杜滸說著便又笑了。
奉書說:“師父,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讚你長得美呢。”
奉書說:“師父,你醉瘋了。”
杜滸說:“師父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奉書面前微笑著。奉書也微笑著。
於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杜滸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裡去。奉書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
來人說了些閒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杜滸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隻繭結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象在說:“那好,那好,”其實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後,就問作杜滸的意見怎麼樣。杜滸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奉兒,看她自己主意怎麼樣。”來人走後,杜滸在船頭叫奉書下河邊來說話。
奉書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杜滸:“師父,你有什麼事?”杜滸笑著不說什麼,只偏著頭看著奉書,看了許久。奉書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裡的黃鳥叫。奉書想:“日子長咧,師父話也長了。”奉書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杜滸說:“奉兒,奉兒,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奉書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杜滸看看那種情景,明白奉書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裡望見了十五年前奉書的母親,杜滸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奉書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裡,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裡,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裡洩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杜滸說:“奉兒,船總順順家裡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奉書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杜滸。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杜滸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奉書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