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問他:怎麼還不睡?
睡了。獸說。
他躺下,卻睡不著,過了很久,她問他:怎麼了?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想離開這裡,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好。姑娘含含糊糊答應他,然後皺著眉毛,說,過來抱抱我,冷。
她一皺眉毛,他就覺得天都要塌了,於是過去抱著她冰涼的小身體,就像他母親死去之前,在他懷中,看著他,整個人突然枯萎了一樣。
早上他們吃了饅頭,她送他出門,她說,我不能跟你去嗎?
不能。獸笑了。
姑娘明白這些,永安是一座宏大、骯髒、無法俯瞰的城市,到處都是來歷不明的獸們到處都是來歷不明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安身度日。
於是她坐在乾貨店裡,一整天都沒有一個人來,她依然颳著另一塊紅糖,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不時吐出粗糙的糖渣。吃完半塊糖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頭髮剪掉了,因為天氣冷,戴著圍巾,用鼻子呼吸,撥出白色的氣體,看起來就像一個英俊高大的人類男子。他一句話不說,走進來,跪在地上,狠狠抱住她,低聲問她:你愛我嗎。
你愛嗎。他們在一起一個月,幾乎還是陌生人,他問她這個一輩子的問題,你愛我嗎。
她撫摸著他的背,敏感地感覺到下面那兩塊奇異的新月形氣孔,她問他你會給我買很多紅糖嗎。
會,他說。
那麼我愛。姑娘說。
要是我買不起了呢。
獸失笑,問。
也愛。她說。
姑娘是這樣的姑娘,獸也是這樣的獸所有的我們,都是如此的造物,我們仰著頭,等人來抱著,問,你愛我嗎。
我們只需要提出微不足道的要求,若滿足,就死心塌地愛上這個人,而在我們愛上了這個人以後即使他什麼也不能給我們了,我們也,依然愛他。
過了三天,獸出門去扛煤氣罐,姑娘一個人在店裡,終於來了一個客人,她很開心,抬起頭,問客人:你要什麼啊?
那雌獸說把他還給我。
雌獸長得高大,眉目明朗,眼神清澈,她戴著巨大的假髮,像兩隻翅膀張開了在腦袋上,脖子上的鰭因為激動而劇烈地扇動著,她坐在了姑娘對面的椅子上,說: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們英年獸是不能和人類通婚的。
為什麼?姑娘問。
沒有為什麼,雌獸耐心解釋,這是傳統。我們獸族本來就數目很少,不能再和外族通婚,那樣會混淆血展擴每個人都有統一指派的物件。我就是他的物件。
姑娘看了她一會兒,她是一頭很美的雌獸,脖子修長,身形高挑,眼神有些憂傷,面板黝黑而粗糙。但是她終於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說你走吧,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雌獸一驚,還想爭辯,她說:你們分開吧,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們獸族都是死囚的後代,生活艱難,他一定會離開你的。
姑娘看著她,仰著頭,看起來是那麼美,她笑了,說:我不信。
她慢慢地吐出這三個字,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我,不,信。但它們還沒降落,雄獸就離開了她。
雄獸的離開和那頭雌獸無關,是因為他們的幼兒。
獸說: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們永遠都不能要孩子。
那個姑娘,現在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女人了,她說:我一定要把我的孩子生下來。他就在她腹中,她能感覺到他的每一次呼吸。她說:這是我們的孩子。
不,獸看著她,眼神痛苦,他只是一個雜種。
她淚流滿面,終於號陶大哭,像這個貧民區裡的每一個蓬頭垢面的潑婦,拉著他,說求求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吧,我想要一個孩子,我自己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你愛我的話,為什麼不愛我們的孩子。
他們爭吵了很久,或許是一個星期,或許比他們愛上彼此的時間還要久,獸終於說:好吧。
姑娘生下了這個嬰孩,但是嬰孩永遠沒有父親了。那頭英年獸離開了,就像他來的那天那樣突然,姑娘一個人去扛煤氣罐,孩子就會長大了。
孩子真的長大了。故事就是這樣。
就這樣?鍾亮不可思議,看著我。
是啊。我說,你不知道報紙上寸土寸金,還想多寫,小心被打死。
鍾亮於是存檔關機,意猶未盡:當作家真好啊。說完,又覺得不妥,說,當寫家真好啊。
不管他語氣中的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