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似錦的花園,彷彿只要再睜開眼睛,她推開房門,爸爸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見自己回來,就揚起聲音對畫室裡面的媽媽說:“艾靜啊,希年回來了,可以吃飯了。”
但睜開眼睛意識清醒之後,她還是在別的城市,耳旁的笑語,不過是夢裡徘徊不去的舊影罷了。
事實上,動完手術恢復以後,費諾曾經陪著她回過一次老房子。當時同行的還有家裡的會計師和律師,他們陪她回來處理父母留下的遺產。潘希年幾乎是在踏進房子的一瞬間就昏了過去,然後急劇地嘔吐,進而高熱,幾天之後她在醫院醒來,看到身邊的費諾,第一句話是:“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求求你把房子處理掉吧。”
可是費諾並沒有這麼做。他耐心地等潘希年痊癒,然後找來律師處理完畢遺產繼承手續,封存好房子並委託人定期打理花園,就帶著潘希年離開了。
她後來再也沒有回來過。即便是痊癒之後回到原來唸書的大學,離家不過一兩小時的車程,也從來沒有回來看過一眼,後來再次被費諾接回T市,離家就更是千里遠了。
離開家的那一天,費諾把鑰匙交到潘希年手上,對她說:“家的鑰匙。你總是有回去的一天的。”
而現在,這把鑰匙正靜靜地躺在掌心,她握得這麼緊,反而連金屬戳過手心的疼痛也感覺不出了。
輪渡即將到站的鈴聲把潘希年從漫漫的回憶里拉回來。她朝著窗外一眺,已經能很清楚地看清小島上的建築物了。
船靠岸之後,萍水相逢而暫時同濟一舟的人們迅速各奔東西,只留下潘希年一個人在碼頭上躑躅良久,才鼓起勇氣,慢慢沿著環島的步行道,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時分的海風像刀一樣刮在臉上,但潘希年並不覺得疼痛。很多知覺都隨著離家益近而漸漸模糊,心跳和情怯壓倒一切,她越走越慢,越走越遲疑,走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更多的回憶比眼前的大浪還要洶湧地打上心頭,毫不留情地觸及每一個最細微的角落。這讓她無處可逃。
她熟悉這島上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她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她知道春天如何來臨,秋天如何遠走,她記得公園裡的花木,也熟悉圖書館的陳設;常去的餐廳就在街角,依然亮著燈火,卻再也不能挽著父母一路談笑著進去吃晚飯;相熟的親鄰友人也相去不遠,她卻因為無法正視他們憐憫的目光而斷了往來……念及此,潘希年面無表情地裹緊圍巾,繼續頂著風,一步步地走向故園。
當熟悉的鐵欄杆出現在視線盡頭時,潘希年再一次停了下來。秋天的花園草木凋敝,一些冬茶的品種雖然隔著圍欄次第開放,但沒有了愛花的女主人的精心照顧,總是顯出懨懨的下世景象。
潘希年出神地凝望良久,彷彿如此就能在花草叢中看見那個愉快安然忙碌著的身影。又一陣北風吹過,連那一點模糊的幻影都被攪碎了。
不常用的鐵門早已經生了鏽,開門的時候吱呀一響,恰如一聲無奈的長泣。走到近前,潘希年才看清母親生前最鍾愛的花園如今已荒草萋萋,名貴的茶花邊上雜草都已荒蕪,但那些嬌貴的植物反而還堅強地綠著。潘希年不由得俯身下去,徒手想把那些草拔乾淨,很快手心被磨出了血痕,那些無處不在的雜草依然頑強地紮根在土裡。
她默默咬牙堅持,直到天色暗到無法看清五步之外的景色,才不得不停下。可對於家而言,很多時候,視力是並不重要的。
是的,不需要看,潘希年也知道父親親手為她搭的鞦韆在花園的東南角,小時候爸爸幫她盪鞦韆,每次鞦韆帶著自己回到爸爸懷裡,他就親一下自己的額頭,笑著叫一聲“乖女兒”,又鬆開手,讓她飛到更高的地方,任由她又是尖叫又是歡笑。她其實並不害怕,因為早就知道總是要回到爸爸的懷裡,讓他的親吻落在額頭,鬍渣刺得她額頭直髮癢,而這樣親暱地叫著,乖女兒,乖女兒。
鞦韆架邊的石子路一直通向爬滿紫藤的花廊,春夏之交的夜晚她在滿是藤花香氣的廊下打瞌睡,媽媽坐在一邊慢騰騰地搖扇子,她和爸爸在說什麼?不記得了,就記得自己聽著笑個不停,笑著笑著,又睡著了。
還有房前的空地,可以曬書、曬被子,擺出茶臺喝茶、打牌,父母的朋友很多,週末的下午永遠是那麼熱鬧。搬入新家的那一天,家裡來了數不清的客人,她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好像一尾矯捷的魚……後來開始跳舞了,媽媽穿著玫瑰紅的裙子,彎下腰帶她慢悠悠地轉著圈,直到另一個人接過手,說,來,我們接著跳。
一直影影綽綽的臉奇異地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