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扔掉武器投降輸誠之後,一群柔弱的江南文人還寧死不屈。即使清軍入關,順治入住紫禁城後,他們仍像朱耷筆下的禿鷲,以“天地為之一寒”的冷眼遠遠看著朝廷。當時著名的學者劉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進杭州後便絕食,二十天後死亡。他的門生,另一位著名學者黃宗羲投身於武裝抗清行列,失敗後回餘姚家鄉事母著述。 。 想看書來
繞不過的肉身(2)
胡蘭成是浙東紹興府嵊縣廿二都下北鄉胡村人,李白寫的《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天姥”即在嵊縣境內,這也是越劇的發源地。但胡蘭成是苦寒的農家子,種地養蠶,在絲茶桐油的燻蒸裡,知道田園有的是枯澀,生活有的是雙手刨食的窘迫。胡蘭成小小年紀已懂得家境艱難。前面有幾個哥哥,他小時候衣服都是哥哥們穿剩下來的,袖口長到蓋沒手指,褲子大到拖及地面。鄰里叔叔家小孩比他大一歲,穿一身印花洋布衫褲,他看在眼裡,也不羨慕。隔壁人家女兒比他小一歲,家裡開豆腐店,有錢買點心吃,還有父母燒香帶回的玩具,他什麼都沒有,也不吵鬧。有一天,胡蘭成與小夥伴在橋頭玩耍,到了中午小夥伴都回家吃飯去了,他不回家,他知道家中沒米,他怕回家讓母親為難。他去溪邊摘了幾個蓮蓬,用繩穿起,獨自在大路上甩著玩。直到母親來叫他,說家裡飯已做好,他才跟著回家。飯不是米飯,而是留作種子的蠶豆,他和哥哥弟弟用碗盛來吃。母親坐在高腳凳上,帶著歉意的微笑在一旁安祥地看著。
胡蘭成逃亡時候寫出的《今生今世》,裡面最溫婉少虛飾的詞語怕就是腕底的故鄉: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麼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裡出來,人生才有分量。
三國時龐德公在樹上採桑,司馬徽來訪,又劉備小時門前有桑樹團團如車蓋,英雄豪傑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鄉下的桑樹也這樣高大條暢,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蜷曲虯結。桑樹初發芽舒葉,照在太陽光裡,連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籠採新桑,叫做“小口葉”,飼烏毛蠶的。及桑葉成蔭時,屋前屋後園裡田裡一片烏油油,蠶已二眠三眠了,則要男人上樹採葉,論擔的挑回家。
但家庭的變故,人生的艱澀,使他覺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胡蘭成父親先後娶過兩妻,前妻宓氏生有二子。宓氏亡故,吳氏填房,又生有五子,胡蘭成總共兄弟七個,他排名第六。然而不幾年間,一門兄弟七人七零八落,一個早死,三個未及成家即夭折,兩個遊手好閒。等到妻子病死,胡蘭成遠去廣西闖蕩時候,家中惟剩下胡母、侄女青芸和胡蘭成兩個尚幼小的兒女。
我覺得胡蘭成身上有濃重的底層孩子的叛逆自尊,這因子是從小注定的,有點像《紅與黑》中的於連,敢於挑戰倫理和道德的底線,那些東西豈為我輩束縛哉?生命的瞬間消失的偶然,使他思考社會倫理的秩序與規範,是從規範出發?還是從個人生命的感覺出發?這在他的髮妻去世事上最能見到他的性情,《今生今世》有一段寫到結髮妻子重病,他去義母家借錢不得,索性一住三日,也不回病妻身邊,“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關鍵時候,胡蘭成橫下心,不怕物議,這不是一般文人所作的。魯迅先生曾經指出:“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樑。”胡蘭成真無賴的性格在這事上展露無遺,但就是這件事情,讓他看到真的人生底蘊。有一個細節,他到另一處熟人借錢也沒取到分文,他又折返回義母家,一路上怒氣沖天,不覺失聲大叫:“殺!” 。。
繞不過的肉身(3)
當胡蘭成回到家走上靈堂撥開挽幛入內,見妻子玉鳳直挺挺躺在板上,蓋著被,臉龐已變得很小,像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他立在枕邊叫了聲:“玉鳳,我回來了!”然後他俯身下去偎她的臉,又去被底拉她的手,輕聲叫著,一股熱淚湧出,他來不及避開,淚水掉下沾溼了玉鳳的面頰。他拉著玉鳳的手,感到她的手仍很柔軟,又見她眼睛微微露開一線,他輕輕撫下眼皮,玉鳳閤眼了。然後是入殮,杵作把玉鳳抬起,胡蘭成與兒子阿啟捧頭,青芸捧腳,將玉鳳放進棺內,又把玉鳳要帶去的東西放好,看過都整齊周全了,最後合上棺蓋。
以後兩天,家裡請人做道場,四歲兒子阿啟全身縞素,由眾人指教著伏下地去喝紅糖水,意為替生身之母喝乾血汙池。第三天就出殯,他與眾人一起將靈柩送上了山。出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