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縮在那圓船中,慵懶的曬太陽。他失神一笑,或許只有七弟才會看不出她是個女孩子吧,她散漫的性情,隨時閃爍著頑皮的眼波——只是鍾家的規矩,鍾家的門第。還好有鍾鍔,還好可以藉著七弟的名義——蓮花綻放,他忽然憶起凝兒曾許諾待今夏花期,要頌篇詠蓮的文章相贈,明日見著她時可要討債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樣優美的句子忽然穿入耳中,令蕭德施心中一震,是在讚美這滿池的蓮花麼?實在貼切。他閒散如野鶴般獨立於輕舟上,任由那船兒隨風晃在水波中,蓮花清幽的香氣和淡雅的月色相得益彰,都頗合他的心意。他特地離了靈堂,來這靜謐所在頌一篇祭文悼念亦師亦友的沈太傅。他四下顧盼,並不見有人來擾,難道剛才那輕柔的聲音是自己的臆想,不,他立刻否定,那樣的句子是他心嚮往之卻夢寐難求的。
隱約間又有章句藉著風拂上他的面龐,“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七言詩,父皇提倡做七言詩,可效仿者甚寡,而此間——蕭德施淡定慣了,然此刻聽聞的詞句簡直都讓他驚覺天成,一心要探個究竟,取漿破水,循聲而去。
那藕花深處,終辨得是少女的曼妙之音,蕭德施不敢造次,只收漿罷船,棲身於荷葉後,靜待佳音,果然,少女稍歇片刻,又吟誦道:“荷葉羅裙一色裁, 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 聞歌始覺有人來。”
好個“聞歌始覺有人來”,德施暗笑,自己最初是為著那琴曲誤入此間,後又被瑰麗清新的詩句所吸引。他全神貫注生怕錯失一字,卻不曾察覺夜風忽劇,輕輕推動他的船兒穿梭於荷葉間。他待細聽她還有什麼樣驚世的句子頌出,卻聞陣陣嬉水聲,和女子嬌滴滴的抱怨:“三千煩惱絲,剪了又何妨,苦了我哦!沒有海飛絲,沒有飄柔,老天啊!你好歹賜我一瓶潘婷啊!”她所言何物,他聞所未聞,正迷惑不解,卻見眼前蓮花移開,風送著船兒已出了荷林。但見一白衣女子坐在湖中一巨石上,不及蕭德施看清她的容貌,那女子已迅捷的扎進水中。他有心挽留討教詩文,卻礙於禮教,不便出口,又怕她疑心自己存心偷窺。再說如此相見,既不符他一貫行事之風,也有損女兒家清譽。
眼見她鳧水欲行,德施方急中生智,取出懷中玉簫吹奏,正是《採蓮曲》。那女子聞簫聲果然去而復返,棲身於巨石後偷眼打量他,竟是個大膽之人。一曲終了,他卻無話可說,哪怕府中已有妻妾,可他依舊是不適與女子獨處的。心中有千般疑問,難以啟口,知她亦是通音律之人,他重新啟唇,吹奏的是敘蔡文姬故事、配文姬大作的《胡笳》,誰知那女子竟咯咯笑起來,輕聲道:“公子謬讚,我哪裡有文姬的文采風流,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方才所吟的都是隱士之作,公子雖不知,我也不敢竊為己有。”
她的聲音如風中馬鈴般清脆,字字聽在耳中都是享受,不似宮中女子故作嬌柔的忸怩,他才暗愧自己的迂腐,朗聲道:“姑娘吟誦的多為七言詩體,實在少見,是鄙人寡聞淺薄了!”他向來是自負的,哪怕是沈約、劉勰這些大淵之士,他也是平和看待,不覺有甚不尋常,可此刻卻對一個弱質女子真心討教,難道——他心神恍惚,長嘆口氣,竟失手將玉簫落入水中,那是他心愛之物,乃母妃所贈,此刻卻已緩緩沉入水中。蕭德施是個不拘於物的人,雖有遺憾,倒不至悵然若失。
反而是那女子比他緊張,迅猛的游過來潛入水底找尋,她水性極好,良久才浮出水面換口氣,須臾間又再次沉入水下。月色朦朧,她那咬在口中的長髮又遮去半邊面孔,他並未將她的容貌看真切,只勸道:“姑娘不必在意,身外之物,不敢勞動姑娘費心尋找。”
水下毫無光亮,女子也是無功而返,再鑽出來時,淡淡月光中,衣服緊貼肌膚,勾勒著身形。德施嚇得趕緊閉上眼睛,緩緩坐下,摸了船槳,划水急行,慌亂中倒未失方向,聽聲音,船已入了荷林。
“十日之後你再來此處,我定能尋到你的簫。”
他這才睜眼,只覺心砰砰直跳,似已有所期待,不過如此私下相約,實在於禮教不合。可想要拒絕,卻又不忍。
“你不相信?這湖裡的魚蝦都是我朋友。十日後,你獨自一人來!”
心潮為她的話澎湃,卻又聞:“我會把你的簫放在那大石上的!島上是不許外人來的。”
他不免有些失落,聽著游水聲漸漸遠去,蕭德施才忍不住回身去看,哪裡還有蹤影。他伸手入懷,簫已失,這才相信適才一切不是夢。
把玩著那小巧精緻的玉簫,細看著那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