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生髮出如此莊重的人生感嘆,不止是張裕釗、黎庶昌,就是心高氣傲的吳汝綸、薛福成也被威懾了。佛殿裡頓時安靜下來。
“當年老夫初進京師,僥倖入金馬門,然於學問文章,懵然不知。偶聞京師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遂展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誦讀,其他六代之能詩文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開始為詩古文。爾來三十年了。”無樑殿裡迴盪著曾國藩的湘鄉官話,其音色之洪亮,聲調之悅耳,張裕釗等人似乎從沒有聽到過。“三十年來,只要軍務政務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過天命之年,才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近來常有將心得寫出之意,然握管之時,不克殫精竭思,作成後總不稱意。安得屏去萬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適,然後作文一篇,以攄胸中奇趣。今日與諸位偷得一日之閒,聚會於清靜無為之地,老夫欲學古之孔孟墨荀當年與門徒講學的形式,無拘無束地與諸位縱談為文之道如何?”
這真是太好了!張裕釗等人想:從曾大人學習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積著許多問題,總沒有機會一問究竟,難得他今天有這樣的雅興。
“請問大人,文章以何為最先?”當大家都在緊張思考時,吳汝綸率先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文章以行氣為第一義。”曾國藩以肯定的語氣回答,“韓昌黎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愛文章有雄奇瑰偉之氣,古人有此氣者,以昌黎為第一,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後人難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學之。”
“請問大人,用字造句,以達到何種境地為最佳?”黎庶昌問。
“無論古今大家,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曾國藩應聲而答,略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補充,“世人論文字之說,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岳、陸機則亦圓,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於司馬子長、司馬相如、揚子云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適,而細讀之,亦未始不圓,至於韓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駕長卿、子云之上,戛戛獨造,力避圓熟,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於古人之文,若能從鮑、江、徐、庾四人之圓步步上溯,直窺卿、雲、馬、韓,則無不可讀之古文,也無不可通之經史。”
四子大受啟發,一齊點頭稱是。
“剛才講的是句子的圓潤,還有遣字的準確傳神。古人十分講究煉字,有許多一字師的故事。比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改‘數’為‘一’。張詠‘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閒殺老尚書’,蕭楚才改‘恨’為‘幸’。程風衣‘滿頭白髮來偏早,到手黃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師。另外如范文正公《嚴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改‘德’為‘風’。蘇東坡《富韓公神道碑》‘公之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己聽公,西戎北狄,視公進退以為輕重,然一趙濟能搖之’,張文潛改‘能’為‘敢’。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陳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萬點益門西’,王漁洋分別改‘增’為‘生’,改‘峰’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見即使是大手筆,也有個千錘百煉提高的過程,何況一般人呢?除一字師外,還有半字師的故事,你們聽說過沒有?”
“沒有。”四子齊搖頭。
“昔乾隆龔煒,為東海一閨秀改詠菊詩。詩云:‘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籬別染一枝花。’龔煒嫌‘別’字硬,改為‘另’。人稱半字師。”
“大人,當年靖毅公病逝時,唐鶴九送的輓聯,大人為他改了兩處,大家都說改得極好。”張裕釗插話。
“我改的倒也尋常,其實是唐鶴九的聯語寫得好。”曾國藩平淡地說。
“廉卿兄,你把這段掌故說給我們聽聽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這件事。
張裕釗望著曾國藩請示:“大人,卑職可以說嗎?”
“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於金陵城下,當時輓聯極多,也不乏佳者。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隕臺星。’大人看後說,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