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向是唯物主義者,可是這些天,我不唯物了,那太殘酷。我不能夠讓你在唯物中消失得乾乾淨淨,連一根頭髮都留不下來,我寧可相信有魂靈,相信有轉世與來生。這樣,你就好像還在某個地方呢。我便仍舊可以吃飯,給學生上課,甚至看電視看書。
可是,一旦信了轉世來生,又多出些別的煩擾。比如奈何橋……梵文裡說,〃奈何〃即地獄,有罪的亡魂渡不過奈何橋,行善之人可以輕巧走過……你會怎樣過去呢我的孩子,我真替你擔心,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跌入橋下的深淵,你並沒有那樣大的罪過。這話我不會跟別人說,那無異是自取其辱,可我要對你一個人說,不管你到底做過什麼。孩子,我相信你罪不至死,你一定可以平安度過。
第9節:處決之日(2)
還有呢,孩子,過了奈何橋,就是孟婆湯,說喝了便可忘掉世間一切。丹青吾兒,你千萬記住,不要喝!爸爸無論如何舍不下你,你也大不必真的把我們拋得無影無蹤。十九歲,你的命才剛剛開始呢,怎麼能全部丟掉?爸爸會一直這樣給你寫信,告訴你別後的情形,就等於你仍然在人間過活,仍可以跟我說話。。。。。。
再說,丹青,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聖誕那個晚上,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從事發到現在三個月,被挑在刀尖上的三個月,孩子,我們只見?兩次面,旁邊總有肅目瞪眼的看守,根本沒有機會好好說上一次話。我沒有機會責問你,你到底幹了些什麼,怎麼竟跳出個死來。。。。。。多麼巨大的夢魘,萬劫不復!
對不起,兒啊,我寫不下去了。你母親第三次昏過去,我知道,一定是快到十點四十了,差不多就是你〃上路〃的時辰了。我的胸口像破了個大洞一樣地冷風呼嘯、痛徹心骨。
永別了!
' 2 '
不,爸爸,不可怕,一切並沒有那麼可怕。對不瞭解的事物,比如宇宙、科技、殘疾、死亡之類,旁人眼中,總會被無限放大。
記得小時候,你帶我去散步,我們在路上碰到個盲孩子,當時我因為可憐他而軟弱地哭起來:所有的五顏六色都看不到,那簡直是生不如死吧。可是,我哭完了從眼縫裡一看,他卻在笑!手裡摸著一個大氣球,因為氣球的新奇手感而高興地笑!
所以,我就是想這樣告訴你,親愛的爸爸,現在我就好比是那個盲童,你不要可憐我,我有我的大氣球!事情簡單得像小學數學題:我犯了錯兒,於是就是個死。誰不會死呢?誰又能說清楚,怎樣死、為了什麼去死才是最好的呢?每個人的死亡,看上去皆是偶然而荒誕,但歸根結底,必是死得其所……
我並不後悔,我體驗了世間最美的,然後,因為這種美,我不得不去送死。
此刻,死亡倒算不了什麼,我只是替你和媽媽難過,那個詞,判決書上所寫的,〃聚眾淫亂,強Jian少女〃,一定讓你們覺得很可怕吧,臉都沒地方放了,門都不能出了,都跟人沒法說話了。我知道你們,特別是爸爸,一向都是那種體面尊嚴的樣子,為人師表、道德文章,傍晚在圖書館外繞著圈散步,矜持地只跟熟人點頭招呼。。。。。。
唉,就為了你們還能夠像從前那樣,我真希望我是用其它方式死去的!比如,被汽車撞死,游泳抽筋溺死,得?性腫瘤病死,被強盜失手殺死,總之,怎樣死都好,就不要是因為〃耍流氓〃而被槍斃死。但是,沒辦法了,我偏偏就是這樣下作的恥辱的死,把你們所有的臉面都給毀了……為了我的這種死法,我很抱歉,抱歉到大於死亡本身。
第10節:處決之日(3)
搖搖晃晃的敞篷卡車,以均勻的速度行駛,帶著慢鏡頭般的美感,這幾乎讓我分神、陶醉。遊街時,有一陣子,我被街景所吸引……大部分街道,我都似曾相識,畢竟這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南京城。陽臺上用竹竿串著小孩子衣服,店鋪前用毛筆手寫的優惠廣告,馬路邊上的水龍頭在漏水,一張破報紙給風吹起來,倒在地上的破腳踏車。真奇怪,這些雜亂而無聊的街景,我竟是覺得很好看,看得興致盎然,眼睛都捨不得眨。多漂亮多有生機!
我旁邊?一個傢伙,另一個〃現行流氓〃,哭得靠在我身上,褲襠都溼了。看我似乎無動於衷,有人用什麼東西從後面敲了我一下,含含糊糊罵了一句:白生白養的小畜生!死到臨頭還要裝相。。。。。。
哦,不是裝,這種時候,裝給誰看?有什麼必要裝?事實上,我也曾一眼不眨地向人群裡眺望,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在裡面,可是我還是要看,在黃豆粒那樣大小的臉上,一